马车在颠簸的官道上向西疾驰,卷起滚滚黄尘,如同一条仓皇逃离的土龙。车内,气氛却与外界的动荡截然不同,那是一种近乎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荆轲闭目养神,姿态放松,甚至嘴角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沉醉于某种美好余韵中的弧度。他周身的劫火不再像易水畔那般张扬外放,而是内敛收缩,如同蛰伏的火山,但其核心的温度与能量,却在持续不断地攀升,酝酿着最终极的爆发。那柄被仔细包裹的徐夫人匕,就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如同活物般散发着微弱却令人不安的波动。
而与他的“平静”形成惨烈对比的,是坐在他对面的秦舞阳。
这位以“年十三,杀人,人不敢忤视”而闻名的燕国少年勇士,此刻却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袍下摆,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这初冬的寒意,而是源于一种更深沉的、源自灵魂本能的战栗。
他的恐惧,远不止于对即将到来的咸阳宫、对那位虎狼之君的胆怯。
林煜、禽滑素与碑使,凭借着守火人的手段,远远站在马车后方。林煜将大部分感知都聚焦在了那辆马车上,尤其是那个几乎被恐惧吞噬的少年身上。
他“看”到,秦舞阳的恐惧,像是一层稀薄却坚韧的雾气,笼罩着他年轻而充满生命力的灵魂。但这雾气的源头,并非遥远的咸阳,也并非未知的命运,而恰恰是来自于他对面那个闭目养神的男人——荆轲!
在秦舞阳的感知里,荆轲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空洞。一个散发着诱人光芒(那落拓豪侠的外表,那悲壮慷慨的名声),内里却充斥着令人灵魂冻结的冰冷与虚无的人形空壳。那苍白色的、偶尔从荆轲眼角眉梢或是衣袍缝隙中逸散出的“火焰”,在秦舞阳看来,是世间最污秽、最不祥的东西,它吞噬光线,吞噬声音,甚至……仿佛在吞噬他身为“人”的某种本质。
这是一种超越了理智理解的、生命体对“非人”存在的本能排斥与恐惧。秦舞阳的勇武,是针对同类,是针对可见的敌人。而荆轲,他看不透,他无法理解,他只觉得靠近荆轲,自己的生命力、自己的意志,都在被无声无息地吸走,成为那苍白火焰的燃料。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与一位义士同行,而是被一头披着人皮的、优雅而疯狂的虚无之物,携裹着,奔向一个早已预设好的、华丽的毁灭终点。
“他在害怕荆轲。”林煜低声对禽滑素说道,语气沉重,“不是害怕任务,是害怕荆轲本身。他的灵觉远比常人敏锐,能模糊地感知到荆轲那被劫火侵蚀、异化的非人本质。”
禽滑素看着远处那辆如同移动棺材般的马车,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他还只是个少年……他的命运,从被选中的那一刻起,就已经……”
“已经被绑架了。”林煜接过话,他的感知如同细微的触须,尝试着穿透马车厢壁,更深入地接触秦舞阳的精神世界。“绑架他的,不是太子丹的命令,也不是燕国的存亡,而是荆轲那场精心策划的‘史诗’。”
在林煜的感知中,秦舞阳的命运之线,原本或许有着其他的、未知的可能性。但此刻,这条线却被一股强大而扭曲的力量——荆轲的意志与劫火的混合体——强行拧结、缠绕,死死地绑在了荆轲那辆冲向毁灭的战车之上。秦舞阳成了这场“史诗”中一个必不可少的配角,他的恐惧,他的稚嫩,甚至他可能面临的死亡,都成了衬托荆轲“主角”光辉的、早已被计算好的戏剧元素。
他尝试传递一丝微弱的、安抚的意念过去,并非干涉,只是一种纯粹的“看见”与“理解”。
马车内,紧绷如弓弦的秦舞阳猛地一震,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与冰冷中,感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来自遥远彼方的暖意。他茫然地抬起头,四下张望,却只看到对面依旧“平静”的荆轲,以及车厢内压抑的黑暗。那感觉稍纵即逝,却让他狂跳的心脏莫名地平复了一瞬。是错觉吗?
然而,就在这时,一直闭目养神的荆轲,忽然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秦舞阳身上。
那目光并不锐利,也不含威胁,甚至带着一丝看似温和的“鼓励”。但就是这目光,让秦舞阳瞬间如坠冰窟,比之前任何一刻都要恐惧!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暴露在那非人的注视之下,他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软弱,都被一览无余,并且……被欣赏着。
荆轲似乎在欣赏一件即将被使用的、带有瑕疵却又恰到好处的“道具”。秦舞阳的恐惧,完美地符合了他剧本中“年少胆怯副手”的设定,这恐惧将在咸阳宫那庄严肃穆的舞台上,与他荆轲的“从容不迫”形成最鲜明的对比,进一步凸显他的“勇毅”与“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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