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村落的血腥并未随时间完全淡去,它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墨家,尤其是墨子心中。然而,乱世并未给予他们舔舐伤口的时间。很快,一个新的求援信送到了墨家总院——一个位于宋楚交界、名为“鄀”的小城,正遭受楚国附庸、蔡国军队的围攻。蔡国觊觎鄀城控制的盐井已久,此次势在必得。
鄀城使者匍匐在墨子面前,声泪俱下,言说蔡军暴虐,破城必行屠戮,恳请墨家秉持“非攻”大义,施以援手。
墨子沉默了。他脸上纵横的沟壑似乎更深了,眼神中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挣扎。援助小国,抵抗不义之战,本是墨家天职。但上一次宋城之围,虽成功守御,却也伤亡惨重,加之近日连连受挫的信念,让他对“守护”的代价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疑虑。
最终,那份深植于骨髓的“义”还是占据了上风。他不能见死不救。
“禽滑厘,你带一百弟子,携守城之械,前往鄀城。”墨子的声音有些沙哑,“务必……尽力保全城中百姓。”
林煜再次跟随墨家队伍出发。这一次,他心中那份不安愈发强烈。
鄀城比宋城更小,更破败。墨家弟子的到来,无疑给绝望的守军和百姓注入了一剂强心针。禽滑厘迅速接管防务,将墨家守城术发挥到极致。转射机、掷车、累答、悬门……种种器械被巧妙布置,鄀城仿佛瞬间变成了一只蜷缩起来、却浑身是刺的钢铁刺猬。
蔡军的第一次猛攻,在墨家精准而高效的防御下,撞得头破血流,丢下数百具尸体,仓皇退去。城头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百姓们看着墨家弟子的眼神,充满了如同看待神只般的感激。
禽滑厘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属于胜利者的坚毅。他坚信,老师的道路是正确的,墨家的技术是无敌的。
然而,蔡军并未放弃。他们改变了策略,不再进行代价高昂的强攻,而是将鄀城团团围住,深沟高垒,切断了所有对外通道。他们要将这座城,连同里面的墨家弟子和数千百姓,活活困死!
围城,开始了。
一天,两天……十天,一个月……
时间在绝望中缓慢流逝。鄀城变成了一座孤岛,一座正在缓慢死亡的孤岛。
墨家的守城器械可以抵御千军万马,却无法变出粮食,无法引来清泉。城中原有的存粮迅速消耗殆尽,野菜、树皮、老鼠……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都被搜刮一空。饥饿如同瘟疫般蔓延,曾经充满希望的城池,如今被一片死灰色的绝望笼罩。
林煜行走在巷陌之间,看到的是一张张因饥饿而扭曲的面孔,是倒毙在路旁、无人收拾的尸骸,是百姓眼中那逐渐熄灭的生命之光。他甚至目睹了易子而食的人间惨剧——父母为了延续家族血脉,含着血泪交换彼此的孩子,那压抑的哭声和弥漫的肉香,构成了地狱般的图景。
墨家弟子们也陷入了困境。他们同样饥肠辘辘,却还要坚守岗位。他们看着自己誓言保护的百姓在眼前饿死,内心的信念遭受着前所未有的煎熬。他们开始怀疑,这样坚守下去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是为了践行“非攻”,还是为了制造一座更大的坟墓?
禽滑厘的眉头越锁越紧,他依旧在严格执行着墨子的守城指令,但眼神中那份坚定的光芒,也在日渐暗淡。
这一日,蔡军大将亲自来到城下劝降。他并未带武器,只带着几名随从,隔着护城河,望向城头上面容枯槁的禽滑厘和林煜等人。
“城上的墨者听着!”蔡将的声音洪亮,带着一丝嘲讽,“尔等守城之术,确实精妙,吾辈佩服!然,尔等可曾低头看看这座城?!”
他伸手指向死气沉沉的鄀城:“尔等可知,城内如今是何光景?易子而食,析骸而爨!这便是尔等墨家‘非攻’所要守护的‘义’吗?!”
他的话语如同毒箭,射向每一个守城者的心。
“吾闻墨家钜子有言,‘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敢问阁下,如今这鄀城千家哀嚎,万户萧疏,便是尔等‘视若己家’的结果吗?!”
“尔等扪心自问,是吾蔡军的刀剑杀的人多,还是尔等这‘非攻’之守,造就的饿殍更多?!”
“哈哈哈哈——”蔡将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狂笑,笑声在寂静的城下显得格外刺耳,“先生的‘非攻’,莫非是要用这满城的皑皑白骨来铺就吗?!”
“若这就是‘兼爱’,这就是‘非攻’,那这‘爱’未免太过血腥!这‘攻’未免太过残酷!”
字字诛心!
禽滑厘脸色惨白,身体微微颤抖,他想要反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周围的墨家弟子们也纷纷低下了头,有些人甚至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
林煜闭上眼,心中一片冰凉。他知道,蔡将的话虽然残酷,却戳中了一个无法回避的悖论:当守护行为本身,因为其极致的“不妥协”和“不放弃”,反而导致了更巨大的人道灾难时,这种守护,还是否具有正义性?墨家的“非攻”,在现实政治的绞杀和资源战的残酷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些迂阔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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