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内的气氛愈发凝滞,连市井间的喧嚣都仿佛被那无形的、冰冷的秩序所压制,变得谨慎而低哑。就在这片山雨欲来的压抑中,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了细微却清晰的涟漪。
一位自称“墨者”的中年人,出现在了吴国都城。他穿着粗麻布的短褐,脚踏草鞋,风尘仆仆,面容黝黑而坚毅,眼神清澈而执着,与城中那些或惶恐、或麻木、或冰冷的面孔截然不同。他没有投递名帖,没有拜会权贵,而是直接来到了吴宫之外,请求觐见吴王,言称有安邦定国之策献上。
消息传出,并未引起太大波澜,只被当作又一个妄图以奇谈怪论博取富贵的狂士。然而,当这位墨者在宫门外,面对守门的、眼神空洞的纸人士兵,非但没有畏惧,反而朗声说出“吾闻吴王欲求无敌之师,然倚仗非人之力,驱役行尸走肉,此非强国之道,实乃亡国之兆也!”这般石破天惊的话语时,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他被“请”进了王宫,但并非以宾客之礼,更像是对某种异端邪说的审讯。吴王阖闾高踞王座,兴趣缺缺,甚至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愠怒。而奉命在场,负责应对此事的,正是孙武。
林煜通过守火人的特殊渠道,得知了这一消息。他无法亲临那场发生在深宫之中的辩论,但“碑使”不知出于何种目的——或许是作为“教学案例”,或许是某种冰冷的提醒——向他展示了经由特殊手段记录下的、发生在吴宫偏殿内的影像。
偏殿之内,灯火通明,却气氛压抑。吴王阖闾半倚在榻上,漫不经心地玩弄着一块玉珏。孙武坐在下首,面容比林煜上次窥见时更加清瘦憔悴,眼神深处是化不开的疲惫,但他依旧坐得笔直,维持着兵家的威严。
那位墨者,则站在殿中,身形挺拔,毫无惧色。
“足下所言‘兼爱’、‘非攻’,不过迂阔之谈!”吴王率先开口,语气带着不屑,“当今天下,列国征伐不休,强者存,弱者亡。寡人若不求强兵,难道坐等楚人、齐人来灭我宗庙吗?”
墨者向吴王微微躬身,声音洪亮而清晰:“大王,墨家并非不知兵事,亦非反对守卫家国。然,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大王所求‘无敌’,倚仗非人之力,剥离士卒性情,此非用兵,实乃造孽!此举违背天理人情,纵然一时得逞,其根基已腐,必不长久!《墨子》有云,‘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是故诸侯相爱则不野战,家主相爱则不相篡,人与人相爱则不相贼。此乃‘兼爱’之本,天下大利也!”
“兼爱?”孙武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属于智者的冷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利益纷争不息,兼爱如何可行?足下之言,不过是空中楼阁。”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墨者,“兵家之道,正在于认清这利益的争夺,并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胜利,从而止息干戈,保全更多生灵。此方为真正之‘仁’!‘以战止战’,方是存国安民之大道!”
这是孙武一直以来的信念,也是他用以支撑自己走到今天的基石。但此刻,当他将这些话说出口时,林煜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语气中缺乏了往日的绝对自信,反而带着一丝……为自己辩解的意味。
墨者摇了摇头,目光如炬,直射孙武:“孙将军!您口口声声‘以战止战’,‘保全生灵’!请问将军,您麾下那些眼神空洞、行动如偶的士卒,他们可还算是‘生灵’?您剥夺了他们的喜怒哀乐,恐惧与希望,将他们化为冰冷的工具,这难道就是您所谓的‘仁’吗?您保全了他们的躯壳,却扼杀了他们的灵魂!这与杀人何异?甚至更为残忍!”
这番话,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孙武心中最痛、最无法直视的伤口。他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置于膝上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
墨者步步紧逼:“将军曾着《兵法》,开篇即言‘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请问将军,您如今所行之事,所造之兵,是在‘察’明生死存亡之道,还是在背离人道,走向邪魔外道?!您追求的‘最小代价’,代价就是无数士卒的人性吗?!”
“你……!”孙武猛地抬眼,眼中闪过一丝被彻底激怒的厉色,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说中心事的慌乱与狼狈。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的理论在“陈胥”和那无数纸人士兵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沉声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吴国欲存于列强环伺之下,必须有所牺牲!”
“牺牲?”墨者痛心疾首,“牺牲的应该是权谋与策略,是将军您的智慧,而非士卒身而为人的根本!将军,您看看您自己!您如今的模样,可还有半分当年着写《孙子兵法》,心怀‘全胜’与‘不战而屈人之兵’理想的兵圣风采?!您已被这‘无敌’的虚妄和权力的欲望所侵蚀,走上了与自己初心背道而驰的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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