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碎片,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沙尘,在孙武混乱的脑海中翻涌、碰撞。那是比现在更早一些时候,他的“道”刚出现细微裂痕,但尚未被那苍白的劫火彻底侵蚀之时。吴王“无敌”的野望已如燎原之火,而他也开始在理想与现实的夹缝中,进行着危险的尝试。
校场之上,烈日灼灼,将夯实的土地晒得发烫。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汗水的味道,数百名精锐士卒正在演练一套全新的、更为复杂凌厉的合击阵法。这套阵法对士兵的默契、勇气和绝对服从提出了近乎苛刻的要求。
负责带领左翼的,是一名叫做陈胥的年轻校尉。他出身行伍,并非贵族,却凭着过人的勇毅和一颗玲珑心,屡立战功,深受孙武赏识。孙武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追求“智、信、仁、勇、严”将帅五德的影子。陈胥眼神明亮,笑容爽朗,能与士卒同甘共苦,在军中颇有威望,是孙武心中未来可独当一面的将才。
那日的演练,涉及到一个极其危险的诱敌深入的环节。作为诱饵的小队需要以极其逼真的溃败,将假想敌引入预设的包围圈,这要求他们在面对“敌人”如潮的攻势和滔天的杀意时,必须克服本能的恐惧,严格执行后撤的路线和节奏,不能有丝毫偏差。任何一人的提前崩溃或慌乱,都可能导致整个战术失败,甚至引发真正的营啸。
孙武亲自擂鼓督战。
鼓声如雷,杀声震天。扮演诱饵的陈胥小队,迎着数倍于己的“敌军”锋线,逆流而上,随即按照计划,开始且战且退。起初,一切顺利。但随着“敌军”的压迫感越来越强,那模拟的刀锋几次险之又险地擦过脸颊,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小队中几名新兵的眼神开始变了,脚步出现了迟疑,阵型微微散乱。
陈胥嘶声力竭地呼喝着,努力维持着阵型,他自己也已是汗透重甲,手臂因格挡而阵阵发麻。他能感觉到身后同伴们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恐惧。就在这时,一名年轻士兵因极度恐惧,尖叫一声,不顾一切地转身就想逃离战场,彻底打乱了撤退的节奏!
“临阵脱逃者,斩!”高台上,孙武冰冷的声音透过鼓声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也是演练前三令五申的军法。
陈胥脸色剧变。他知道,若不立刻制止,恐慌将像瘟疫般蔓延,整个战术乃至军心都将崩溃。那个逃兵,是他一手带起来的同乡少年!
没有时间犹豫。
陈胥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眼中闪过极度痛苦的光芒,但他手中的长戈却没有任何迟疑,带着凄厉的风声,精准地——并非斩杀,而是用戈援的横枝,重重地拍击在那逃兵的后颈上!这一击足以致人昏厥,却避开了要害,这是他能在军法与情义间做到的极限。
逃兵应声扑倒在地。
恐慌被这凌厉的一击强行扼制。小队在陈胥的带领下,终于有惊无险地完成了后撤任务,成功将“敌军”引入了包围圈。
演练结束的号角吹响。
校场上,大部分士兵为战术的成功而欢呼,但陈胥却如同石雕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看着被同伴抬下去的那个昏迷的年轻士兵,眼神空洞。他亲手击倒了自己的同乡,那个他承诺要将其活着带回去的少年。尽管未取其性命,但那毫不犹豫的、近乎冷酷的出手,与他内心恪守的“仁”与“义”产生了剧烈的冲突。
军法无情,他做到了。但人情呢?
巨大的负罪感、对自身行为的厌恶、以及对战争本质的怀疑,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内心。他感觉自己坚守的某些东西,在那毫不犹豫的一戈之下,碎裂了。
孙武走下高台,来到陈胥面前。他看着爱将苍白而失神的脸,心中亦是复杂。他欣赏陈胥关键时刻的决断,这正符合他“赏罚分明”的兵家理念,但他也清晰地看到了陈胥眼中那正在崩塌的光芒。
“将军……”陈胥抬起头,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丝颤抖,“我……我做对了吗?”
孙武沉默着,他无法回答。在兵法的尺度上,陈胥无可指摘。但在人性的尺度上,这本身就是一道无解的难题。
就在这时,异变发生了。
或许是连日来承受的巨大压力,或许是方才内心极致的撕扯,陈胥周身的气息开始变得极不稳定。他体内那股因修习孙武所传新式练兵法而积累的、偏向于“绝对冷静”与“意志统一”的能量,在他心神失守的瞬间,失去了控制!
孙武瞳孔骤缩,他感觉到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力量正在从陈胥体内涌出。
只见陈胥的身体表面,开始浮现出淡淡的、如同墨线勾勒般的纹路。他的眼神迅速失去焦距,其中的痛苦、迷茫、愧疚……所有属于“人”的情感色彩,如同被清水冲刷的墨迹,快速褪去、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空洞的平静。
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和水分,变得紧绷、苍白,透出一种类似上等宣纸的质地和光泽。他原本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双手,此刻平稳地垂在身侧,指尖的细微动作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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