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比贾敬方才那一跪,更要沉重百倍。
“不过……”
陈玄的视线,缓缓从贾敬那张布满惊惶与希冀的老脸上移开。
他的目光掠过那几箱依旧敞开着,在烛火下闪烁着俗艳光芒的描金紫檀木箱。
金玉也好,古玩也罢,此刻都像是在无声地嘲讽着这满堂的荒唐。
最后,他的眼神落在了贾珍那张铁青一片,满是屈辱与怨毒的脸上。
“贫道入住宁府数日,夜观天象,亦观府上气运。”
陈玄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让周遭的空气都为之凝滞。
“宁国府之气运,犹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看似繁盛至极。”
“实则,已有由盛转衰之兆。”
他顿了顿,那清冷的目光仿佛化作了实质,刺得贾珍脸皮生疼。
“这两日所见所闻,更是印证了贫道的观感。”
“府中上下,风气奢靡,内里……秽乱不堪。”
“秽乱不堪”四个字,说得极轻,却像四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宁国府所有主子的脸上。
贾珍的身体猛地一颤,瞳孔骤然收缩。
屏风后的秦可卿,更是霎时间面无人色,手中的帕子几乎要被她绞碎。
“长此以往,高楼将倾,恐在旦夕之间。”
陈玄说完,再不看众人神色。
他对着贾敬微微颔首。
而后,他转过身,迈开步子,那身素净的道袍在众人眼中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
再无半分停留。
炒豆儿愣了一瞬,随即提起裙角,几乎是小跑着跟了上去,那张小脸上满是惶恐与坚定。
偌大的天香楼,鸦雀无声。
方才还觥筹交错,丝竹悦耳的华美厅堂,此刻死寂得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那几箱宝物散发出的光芒,此刻也显得冰冷刺眼,如同鬼火。
贾蓉跪得发麻的膝盖一软,差点又瘫坐下去。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回荡着那句“高楼将倾,恐在旦夕之间”。
这是诅咒。
不,这比诅咒更可怕。
这是仙师的断言。
贾珍的拳头在袖中握得咯吱作响,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秽乱不堪”!
这小杂毛,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羞辱于他!
他这是在指着自己的鼻子骂!
一股腥甜的血气从喉间涌上,又被他强行咽了下去。
厅内众人,有的面露惊恐,有的茫然无措,更多的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自己当场变成一根柱子。
谁都听得出来,这位陈仙师,已然是动了真怒。
唯有贾敬,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没有去看陈玄离去的背影,也没有去看自己儿子那张扭曲的脸。
他的目光空洞地落在地面上,那张苍老的面孔上,血色一点点褪去,变得如同死灰一般。
陈玄的话,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他一直以来用“修道”来逃避的那个血淋淋的现实。
他何尝不知这宁国府早已烂到了根子里。
后继无人,一个个都是只知享乐的废物。
府库空虚,却还要打肿脸充胖子,维持着国公府那点可笑的脸面,今日的宴席,明日的戏班,用度奢靡得令人心惊。
就连他自己,躲在玄真观里,不也是一种眼不见为净的懦弱吗?
他管不了。
他也懒得管。
这腐烂的家业,就由着它烂下去吧。
可现在,不行了。
这逆子,竟为了自己那点腌臜事,惹恼了仙师!
断了贾府的气运,他可以不在乎。
可若是断了他的仙缘……
贾敬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燃起了两簇骇人的火焰。
他回想今日宴席的种种。
从张道士的挑衅,到这逆子献宝的试探,再到仙师最后那句意有所指的“秽乱不堪”。
一切都串起来了。
贾珍是什么货色,他这个做爹的,再清楚不过!
好色、贪婪、无状、愚蠢!
能让仙师如此动怒,甚至不惜说出“秽乱不堪”这种重话的,除了他那点上不得台面的男女之事,还能有什么!
一想到自己苦苦哀求,甚至不惜跪地乞怜才换来的仙缘,很可能就要因为这个畜生的荒唐行径而化为泡影。
一股邪火,“腾”地一下从贾敬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浑身都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
“贾珍!”
贾敬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狠狠砸在贾珍的心头。
贾珍一个激灵,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父亲。
他看到了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
那里面没有平日的淡漠,没有方才的惶恐,只有冰冷的、毫不掩饰的杀意!
仿佛他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老、老爷……”
贾珍的声音有些发颤。
“你这个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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