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还在飘。
陆昭低头拍了拍袖口,抬头时正撞上郭嘉那张睡眼惺忪的脸。
“你昨儿烧了半张纸,今早铁匠铺就送来三十七副马鞍扣环,说你亲自要的。”郭嘉打了个哈欠,手里拎着个酒壶,“我没拦。反正你要是想骑着散架的马去见祖宗,也算省了棺材钱。”
陆昭没理他,径直往校场走。
赵云已经在那儿了。五十匹白马排成一列,鞍具崭新,皮带油亮,连马尾都梳得一丝不苟。他正弯腰检查第三匹的肚带,动作轻得像在碰琴弦。
“试过了?”陆昭问。
“试了三轮。”赵云直起身,“急转、跃沟、双骑对冲。前两匹没事,第三匹在急停时鞍子偏了半寸,骑兵差点摔下来。”
“老秦怎么说?”
“说是马惊了。”
陆昭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展开,是一幅手绘的马鞍结构图,边上密密麻麻写着尺寸和受力点。
他盯着眼前那排马鞍看了两息,抬脚走向第三匹。
解开扣环,拆下铁片,翻过来一看——边缘平滑,但色泽发暗,不是高碳钢该有的亮灰。
“这是青铁。”陆昭把铁片递给赵云,“城西铁矿今年的新料?”
赵云接过,掂了掂,摇头:“太轻。以前的要沉两成。”
“去矿上取样。”陆昭把图纸塞回怀里,“带十个人,要快。顺便把工坊库里没用完的铁料全封了,双人看守,少一块我砍你马厩的门。”
赵云抱拳就走。
郭嘉晃着酒壶凑过来:“你真信一个扣环能掀翻你八百骑兵?”
“不信。”陆昭蹲下身,手指划过马鞍底部的铆接处,“但我信有人想让我开始不信——不信匠人,不信铁料,不信自己人。”
郭嘉咂咂嘴:“所以你昨儿没烧那张图,就是为了今天?”
“烧了图,他们还得造新麻烦。”陆昭站起身,“不如留着,看他们敢不敢动真格的。”
半个时辰后,赵云带回三块矿石样本,外加一袋刚从工坊库房起出来的铁锭。
陆昭让人架起小熔炉,当着老秦的面把三块矿石分别砸碎、熔炼。
第一块,铁水泛青,刚倒进模子就裂了道缝。
第二块,颜色稍深,但延展性差,锤两下就崩边。
第三块,是赵云从库房铁锭上削下来的,熔出来乌黑发亮,拉丝不断。
老秦站在炉边,额头冒汗:“今年矿脉是不如从前……边层矿本就杂……”
“三年前同期,你出的铁能拉三丈不断。”陆昭从案下抽出一本泛黄的簿子,翻开一页,“我这儿记着数呢。你当时还说,今年是‘铁母年’,百年一遇。”
老秦张了张嘴,没出声。
陆昭合上簿子:“走,去矿洞。”
一行人直奔城西铁矿。洞口守卫见是陆昭,连忙让道。
往里走了二十来丈,通道变窄,空气闷湿。陆昭忽然抬手,示意停下。
左侧一条废弃支洞,入口有新踩的脚印,泥地上还留着拖拽的痕迹。
他弯腰钻进去,十步后,脚踢到个麻袋。
解开一看,里面是半袋未熔的原矿,色泽乌亮,断面有金属光泽。
袋子一角,烙着冀州工坊的火漆印。
“这矿,是你工坊的?”陆昭问老秦。
老秦脸色发白:“这……这不该在这儿……”
“它该在熔炉里,变成骑兵的马鞍扣。”陆昭把袋子扔给赵云,“查这趟运输记录。谁运的,谁签的字,谁批的条。”
老秦急了:“陆公!我管工坊十年,从没出过这等事!定是有人冒用印信!”
“那就查。”陆昭转身往外走,“从今天起,矿洞每十丈绘图存档,进出铁料双人签押,夜间加岗。谁再让我看到一粒好铁变成废渣,我就让谁变成渣。”
回到地面,天已近午。
陆昭没回议事厅,直接去了工坊。
他让赵云召集所有铁匠,当众把那袋优质矿石砸碎,熔成铁水,浇进马鞍扣模子。
“以后每一副马鞍铁件,都得用这种料。”陆昭指着新铸的扣环,“谁交上来不合格的,当场削籍,三年不得入工坊。”
老秦低头站在人群里,手微微发抖。
当晚,陆昭下令暂停所有铁料运输,对外宣称:“改运军粮,铁料缓三日。”
第四日清晨,他放出一条消息:“急需五千斤铁铸马掌,今日必到。”
夜里,矿洞守卫来报:有人趁夜搬运铁料,被当场截住。
是个杂役,瘦脸,左耳缺了半边,怀里揣着块劣矿,腰上搜出一张字条,墨迹未干。
陆昭接过字条,展开。
六个字:**匠无骨,鞍自折**。
他把字条递给郭嘉。
郭嘉就着火把看了,咧嘴一笑:“写得还挺有文化。就是字太歪,像喝醉写的。”
“查他。”陆昭把字条折好,贴身收起,“但不审。”
“不审?”赵云皱眉,“就这么放了?”
“不放。”陆昭走到火炉边,抓起一把劣铁块,扔进炉心,“查他背后的人。谁给他发的令,谁给他备的矿,谁教他写这六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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