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囚区的日子，是用沉默和等待浇筑而成的。编号9714的生活，更是将这种状态发挥到了极致。他像一块被遗忘在时间角落的石头，在单独的囚室里风化，在放风时凝望天空，不与任何人交流，仿佛已经提前进入了某种死亡的预备状态。
因此，当狱警通知他有人探望时，他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罕见地掠过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讶异。在这个地方，在这个阶段，还会有谁来探望他？赵红梅？他早已通过律师明确拒绝了她所有的探视请求。
跟着狱警穿过一道道铁门，来到专门的律师会见室——这里也用于某些特殊的、经过批准的探视。当他走进房间，看到那个坐在玻璃隔墙对面，穿着一身笔挺警服，肩章熠熠生辉，面容冷峻而熟悉的身影时，他瞬间明白了。
王建军。
他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常态，默默地走到指定的座位坐下。手铐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两人隔着一道透明的、却仿佛隔开两个世界的玻璃，再次对视。
与法庭上那次充满法律交锋的对视不同，这一次，气氛更加复杂。没有了控辩双方的剑拔弩张，只剩下一个身着象征秩序与法律的制服，一个穿着代表囚禁与惩罚的囚衣；一个代表着生与责任，一个代表着死与终结。
王建军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用他那双锐利依旧的眼睛，沉静地打量着陈山河。他看到了对方更加消瘦的脸颊，更加空洞的眼神，以及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近乎绝对的沉寂。这种沉寂，比他预想中的愤怒、绝望或忏悔，都更令人心惊。
陈山河也平静地回望着他。没有仇恨，没有畏惧，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就像在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最终还是王建军先拿起了通话器。“陈山河。”他的声音透过线路传来，带着一丝电流的杂音，依旧沉稳。
陈山河也缓缓拿起自己这边的话筒，贴在耳边，但没有回应。
“判决下来了。”王建军陈述着一个双方都已知晓的事实，他的目光紧紧锁住陈山河，“最高院的复核程序也已经启动。”
陈山河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表示知道。
“我来，不是以警察的身份。”王建军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至少，不完全是。”
陈山河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我来，是想看看你。”王建军的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看看那个曾经在厂区为了父亲医药费拼命的青工，看看那个曾经在北林掀起滔天巨浪的枭雄，最终……走到了哪里。”
他的话语很平静，却像一根细针，试图刺破陈山河那层坚硬的外壳。
陈山河的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自嘲。
“路，走到头了。”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像是生锈的金属在摩擦，“王队长不是早就看到了吗？”
“我看到了结果。”王建军直视着他的眼睛，“但我想知道，你自己，看清了吗？”
这个问题，比任何法庭上的质问都更加直接，更加深入骨髓。
陈山河沉默了片刻，目光从王建军脸上移开，落在他身后空无一物的墙壁上。“看清了又如何？没看清又如何？”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彻底的疲惫，“棋盘上的棋子，看清了棋局，就能不下这盘棋吗？”
他将自己比作了棋子。王建军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隐喻。
“吴先生。”王建军突然说出了这个名字。
陈山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虽然极其短暂，但未能逃过王建军的眼睛。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王建军，眼神里第一次有了除平静之外的东西——一丝冰冷的、近乎实质的嘲讽。
“王队长还在查他？”陈山河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有用吗？”
“法律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罪犯。”王建军的回答斩钉截铁，“只要证据确凿。”
“证据？”陈山河嗤笑一声，那笑声干涩而苍凉，“他那种人，会留下证据吗？他玩的是规则，是资本，是人心。而我……”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囚服和手铐，“我玩的，是你们看得见、抓得着的血和骨头。”
这是他被捕以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表达对吴先生的认知，也是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承认两种“犯罪”层级的差异。
王建军沉默了。他知道陈山河说的是事实。对于吴先生那样的人物，常规的侦查手段往往难以奏效，他们隐藏在合法的外衣之下，利用规则的漏洞，切割风险，想要抓住其犯罪的直接证据，难如登天。
“所以，你就甘心这样了？”王建军看着他，“甘心做那个被利用殆尽，然后被抛弃的棋子？甘心让真正的幕后黑手，继续逍遥法外，甚至可能……嘲笑你的愚蠢？”
陈山河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王建军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他内心深处最不愿触碰的伤疤。一股混合着巨大屈辱和荒谬感的怒火，几乎要冲破那死寂的伪装喷薄而出。他的呼吸变得略微急促，攥着话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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