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的夜晚,并非纯粹的黑暗与寂静。走廊里定时响起的巡逻脚步声,远处监舍隐约传来的咳嗽或梦呓,以及空气中始终弥漫的消毒水与人体混合的浑浊气味,共同构成了一种无孔不入的、令人难以真正安眠的背景音。陈山河躺在坚硬的板铺上,身下是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褥子。他睁着眼睛,望着上方床板粗糙的木纹,在从铁窗透进来的、被切割成方格的微弱月光下,那些纹路如同干涸河床的龟裂,延伸向无尽的虚无。
“我认。”
那两个字在王建军的顶层平台上脱口而出时,带来的是一种决堤般的释放。但随之而来的,并非是平静,而是更深沉的、无边无际的虚空与反思。像是一个在沙漠中长途跋涉、终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倒下的人,在意识模糊前,看到的不是绿洲,而是整片荒芜星空带来的、令人战栗的浩瀚与自身的渺小。
他交出了抵抗的武器,却也因此不得不赤裸地、毫无遮挡地去面对自己一路走来的每一个脚印,每一个选择,以及这些选择所溅起的、波及无数人的泥泞与血污。胡小军那沉默而决绝的担当,耿大壮那不甘的嘶吼,刘卫东不知所踪的隐匿,赵红梅泪眼中固执的等待,母亲与妹妹仓皇远去的背影……这些画面,比任何审讯灯都更刺眼,比任何手铐都更沉重地拷问着他的灵魂。
王建军说的对,他需要的,是一场内心的审判。而这场审判,在他认罪之后,才真正拉开序幕。
第二天一早,简单的早餐后,他又被提出监舍,带回了专案组的审讯室。依旧是那间屋子,依旧是那惨白的灯光和冰冷的金属桌椅,但气氛与昨日已截然不同。王建军没有出现,负责审讯的是两名经验丰富的老刑警,一个姓张,一个姓李。张警官目光沉稳,言语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李警官则更善于捕捉细节,语气相对和缓,但问题往往更为刁钻。
他们不再需要像最初那样,费力地去撬开他的嘴,去证明他有罪。现在的重点,是“攻坚”——攻克他心理上最后的防线,厘清每一桩罪行的具体细节、动机、参与人员,尤其是那些模糊地带和可能存在的、更深层次的罪行。
“陈山河,你昨天承认了指使耿大壮对李宏伟手下那名经理进行‘教训’,导致对方重伤。具体过程是怎样的?你下的指令原话是什么?有没有明确提到要打到什么程度?”张警官开门见山,问题精准而直接。
陈山河沉默了几秒,不是在抵抗,而是在努力回溯那个充满戾气和算计的瞬间。他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我当时……很恼火。那个人拿了李宏伟的好处,坏了我们的事。我对大壮说,‘去,让他长长记性,知道在北林,该听谁的。’……没有说具体程度。但我了解大壮,他知道我的意思,‘长记性’……通常不会太轻。”
“也就是说,你默认甚至纵容了耿大壮可能使用过度暴力的行为,对吗?”李警官适时插话,语气平和,却直指要害。
陈山河闭了下眼睛,点头:“……对。”
“关于宋老六那个失踪的会计,”张警官转换了话题,目光锐利,“你坚持说不知道下落。但我们有证据显示,在会计失踪前三天,你曾与胡小军秘密会面。你们谈了什么?”
陈山河的心微微一沉。他知道,警方掌握的信息远比他想象的要多。“小军……他向我汇报,说那个会计可能私下记录了宋老六偷税漏税的真实账本,想以此要挟我们,或者另投明主。我让他……去处理干净,拿到账本,让那个人闭嘴。”他选择了相对模糊的措辞。
“‘处理干净’?‘闭嘴’?”张警官重复着这两个词,语气加重,“在你的语境里,这两个词,有没有可能包含让一个人永远消失的意思?胡小军又是如何理解并执行你的指令的?”
压力骤增。陈山河感到喉咙发紧。他不能将杀人的罪名直接扣在小军头上,那会彻底毁了那个沉默的兄弟。但他也无法完全洗清自己的嫌疑。“我……我的本意是威胁,或者用钱收买,让他离开北林。我没有明确让他杀人。小军……他具体怎么做的,我没有细问。”他艰难地维持着那条模糊的界限。
“没有细问?”李警官轻轻敲了敲桌面,“一个掌握着可能让你和宋老六两败俱伤证据的关键人物,你只是下达了一个模糊的指令,然后就不过问了?陈山河,这不符合你一贯谨慎、或者说,多疑的性格。”
审讯在这样胶着的状态下持续。他们一遍遍地追问细节,交叉验证,利用已知的信息去冲击他供词中的薄弱环节。从非法融资的具体操作流程、每一笔大额资金的流向、与保护伞交往的每一次细节(虽然他依旧没有吐出关键名字,但承认了存在这种关系并提供了某些侧面信息),到每一次暴力冲突的起因、参与人员、造成的后果……
这个过程,对陈山河而言,不啻于一场凌迟。他不仅要反复咀嚼自己的罪恶,还要在面对某些关键问题时,在保护手下(尤其是胡小军)和完全坦白之间,进行痛苦的权衡与抉择。他像一个被迫亲手拆解自己搭建起来的、早已腐朽不堪的积木城堡的人,每一块积木的落下,都伴随着灰尘弥漫和结构崩坏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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