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不知何时开始敲打“王朝歌舞厅”巨大的玻璃幕墙,蜿蜒的水痕扭曲了窗外北林市的夜景,将那些闪烁的霓虹与灯火晕染成一片模糊而冰冷的光斑。顶楼,陈山河的办公室内,搜查工作已接近尾声。取证人员小心翼翼地给最后几箱文件贴上封条,技术人员正在拆卸电脑硬盘,一切都在一种近乎肃穆的沉默中进行,只有雨声、脚步声和纸箱摩擦的声音交织。
赵红梅没有被带走。或许是因为她在此前刻意与某些核心业务保持了距离,或许是因为她仅仅是“在场”,又或许,是王建军某种不为人知的考量。她被允许暂时留在这间已然失去主人的办公室里,坐在角落那张曾经招待过无数显贵的沙发上,像一尊被遗忘的装饰品。
她看着那些穿着制服的人,如同解剖一具庞大尸体般,有条不紊地 dismantle 着这个曾经象征着北林无上权势的空间。每一份文件被带走,每一件物品被登记,都像是在陈山河和她自己的心上,硬生生剜掉一块肉。那种痛,尖锐而麻木。
她的目光落在办公桌后那张宽大的、如今空荡荡的老板椅上。几小时前,陈山河还坐在那里,以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迎接了他的终局。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他雪茄的淡淡焦香,以及那最终也无法被手铐锁住的、骄傲又疲惫的气息。
一名年轻的取证人员试图搬动墙角那个沉重的红木雕花书架,那是陈山河颇为喜爱的一件老物件,据说是从某个落魄的旧式家族手里收来的。书架晃了晃,顶层几本未曾被带走的精装书掉了下来,散落一地。其中一本厚重的《资治通鉴》摔开了封壳,露出里面被掏空的夹层,以及藏在夹层里的一个牛皮纸笔记本。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连负责指挥现场的一名老刑警也皱起了眉头,快步上前。
赵红梅的心猛地一跳。那个笔记本……她见过。陈山河偶尔会在深夜,独自一人时拿出来写写画画。她从未看过内容,他也从不让她碰。她一直以为,那或许是他记录某些隐秘账目或关系网的东西。
老刑警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将笔记本捡起。它很旧,边角磨损,显然被翻看过无数次。他翻开第一页,没有抬头,直接对赵红梅问道:“赵女士,你知道这个吗?”
赵红梅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干涩:“不知道。他从不让别人碰。”
老刑警不再多问,借着灯光,开始浏览笔记本的内容。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警惕,逐渐变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混合着惊讶、疑惑,甚至是一丝……惋惜?
笔记本里,并非预想中的罪证清单或关系图谱。
开头几页,是歪歪扭扭、甚至带有错别字的记录,墨水痕迹深浅不一,仿佛记录者心情极度不稳。
“1988年,冬,大雪。爸倒了,刘扒皮不是人!借不到钱,妈哭了,小雨还小……”
“砸了那王八蛋的玻璃,爽!但手在抖。”
“卫东说可以搞废料……怕,但没办法。第一笔钱,爸有救了。”
字里行间,是一个被逼到绝境的青年最原始的痛苦、愤怒和挣扎。
往后翻,笔迹逐渐变得沉稳、有力,记录的内容也开始不同。
“刀疤刘腿断了。我不后悔。这世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
“老黑倒了。厂区,是我们的了。”
“李宏伟?不过是个穿西装的流氓。他要借刀杀人,那我就当这把最利的刀!”
“商贸城……吴先生……这潭水,比我想的深。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这里面,有狠厉,有算计,有一步步向上爬的野心膨胀,也有对更强大力量的隐约警惕与不甘。
再往后,到了最近几年,笔迹时而潦草,时而沉重。
“钱越来越多,兄弟越来越多,可睡得却越来越不踏实。”
“大壮又冲动坏事……卫东劝我约束,可有些路,上去就下不来了。”
“红梅……跟了我,委屈她了。”
“小雨考上大学了,真好……希望她永远别像我。”
“王建军……他是个好警察。可惜,我们不是一路人。”
“梦到爸了,他还是穿着那身旧工装,看着我,不说话。”
最后几页,墨迹尤新,甚至有些字迹被水滴晕染开,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吴先生……终究是棋子。”
“四面楚歌。”
“累了。”
没有具体的犯罪细节,没有同伙的名单,没有贿赂的记录。这更像是一本混杂着流水账、心情随笔、野心独白和零星感悟的私人日记。它是一个枭雄在权力与罪恶的泥沼中挣扎浮沉时,最不设防的内心独白,记录了他如何从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困兽,一步步异化成盘踞一方的“北林王”,以及在这条不归路上,他偶尔流露出的迷茫、疲惫和对正常生活的、几乎不可见的向往。
这笔记本,无法作为直接定罪的证据,但它所呈现出的那个复杂、矛盾、有血有肉的人,远比卷宗里那些冷冰冰的罪名,更具冲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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