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石场的死寂被打破了片刻,又迅速重归沉寂。皮卡车被推入了那个深不见底的浑浊水潭,冒着气泡,缓缓沉入冰冷的黑暗深处,带着所有的油污、泥土和可能存在的微量生物痕迹,彻底消失。阿泰的遗物——钱包、手机、钥匙——被巴颂用石头砸得粉碎,芯片掰断,金属部件扭曲变形,然后分散埋进了不同方向的深坑里,覆盖上碎石和新土。沾染血迹的纱布和手套,则在一处避风的石缝里被小心点燃,火焰跳跃着,吞噬掉最后一丝可能的DNA证据,化为一小撮灰白的、一吹即散的灰烬。
巴颂做完这一切,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不是因为劳累,而是这种彻底毁灭、抹除一切存在痕迹的行为,本身就如同一种仪式,带着令人不安的重量。他看向一直沉默地坐在巨石上、如同融入岩石本身的陈默。
“默哥,都处理干净了。”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采石场里显得有些微弱。
陈默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目光依旧投向远方那逐渐明亮起来的地平线。晨曦如同一柄淡金色的刻刀,正一点点剥开黑暗的天幕,勾勒出远山模糊而坚韧的轮廓。
巴颂沉默地站在一旁,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他感觉此时的陈默,周身笼罩着一层比夜色更难以穿透的无形壁垒。
过了许久,直到天光彻底大亮,鸟鸣声开始从四周的树林中响起,给这片荒凉之地带来一丝矛盾的生机,陈默才缓缓站起身。
“你在这里等着。保持警戒,我回来之前,不要生火,不要发出大动静。”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是。”巴颂立刻应道,没有多问一句。
陈默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向采石场更深处,那里怪石林立,形成许多天然的屏障和隐蔽的角落。他需要绝对的独处。
他找到一个被三块巨大岩石环抱形成的狭小空间,入口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内部勉强可以让人坐下。这里干燥,隐蔽,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音,也看不到天空,只有岩石冰冷的灰色。
他席地而坐,背靠着粗糙冰冷的石壁。身体终于完全静止下来,不再需要扮演那个冷静、高效、无情的猎杀者和指挥官。
然后,他从贴身内衣最里面的一个隐藏口袋里,极其小心地,取出了那样东西。
那是一只用香烟锡纸折叠成的纸鹤。
它早已不复最初的挺括和银亮,变得皱巴巴、软塌塌,边缘磨损,甚至沾染了一些难以洗净的、暗色的污渍(也许是血,也许是汗,也许是泥),但它依旧保持着鹤的大致形态,纤细的脖子低垂着,带着一种脆弱而固执的姿态。
这是阿龙的纸鹤。
那个同样被骗进缅北地狱、因为试图保护同样新来的陈默而被阿泰活活打死的年轻人。这是他唯一留下的东西,也是在最绝望的日子里,唯一一点微不足道的、关于人性温暖的微光。陈默一直藏着它,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搜身,将它带出了炼狱,带过了湄公河,带到了现在。
冰冷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抚摸着那皱褶的锡纸表面,仿佛怕稍微用力,就会将这脆弱的造物彻底摧毁。
没有言语。
没有眼泪。
甚至没有明显的悲伤。
只有一片巨大的、虚无的空洞,如同此刻他所处的这个岩石囚笼,冰冷、黑暗、与世隔绝。
复仇完成了。阿泰死了,死得痛苦而卑微,像一条野狗一样被丢弃在垃圾堆里。他兑现了对阿龙的承诺,用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
可是,然后呢?
预期的快意和释放并没有出现。在行动时,只有冰冷的计算和执行;在复盘中,只有技术的分析和优化;直到此刻,一切喧嚣落定,独自面对这唯一的“祭品”时,他才真正去触碰那复仇之后的情感深渊。
那里,没有喜悦,只有一种空洞的、近乎麻木的“完成感”,像一个被精准完成的指令反馈。仿佛只是从一份漫长的、血腥的待办事项清单上,划掉了第一个名字。
而随之涌来的,不是轻松,而是更加庞大、更加沉重的宿命感。
阿龙不会回来了。
他所遭受的那些痛苦和屈辱,不会因此减轻分毫。
缅北那座吃人的魔窟,依旧在运转,吞噬着更多的“阿龙”和“陈默”。
名单上,还有王经理、颂恩、“医生”罗、豪哥……一个个名字,如同沉重的锁链,一环扣着一环,拖拽着他,走向更深、更黑暗的深渊。
杀死一个阿泰,不过是在这无尽黑暗的长路上,勉强凿出了一星微不足道的火花,旋即又被更浓重的黑暗吞噬。它没有照亮前路,反而更清晰地映照出这条路的漫长与绝望。
他拿出这只纸鹤,并非为了告慰阿龙的在天之灵——他早已不相信这些。或许,只是为了提醒自己,最初踏上这条路的缘由。不是为了成为杀戮机器,而是为了……祭奠。祭奠那个曾经还有一丝温度、还会因为他人苦难而愤怒、还相信某种虚无缥缈正义的自己;祭奠那个像这只纸鹤一样,原本或许能有不同命运,却最终被无情碾碎的年轻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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