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电话两端只剩下压抑的沉默和滋滋的电流声。
父亲在那头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沉默的沉重,他干咳了一声,试图打破僵局,语气更加委婉,甚至带上了几分笨拙的、与他性格不符的讨好:
“也没…没别的意思…就是问问…城里机会多…咱不急…慢慢挑…挑个好的…”
但他话锋接着一转,那小心翼翼的试探终于露出了它沉重的内核:
“就是…家里…前段时间你寄回来的钱…给你娘拿了药…好些了…能下地慢慢走走了…”父亲的声音里挤出一点试图让人安心的意味,但紧接着,语调便不可抑制地沉了下去,带着难以掩饰的愁苦,“但是…欠你三叔家的…还有之前买化肥赊的账…人家最近催得紧…”
陈默闭上眼,手指死死攥紧手机,指节泛白。他仿佛能看到父亲蹲在村口那个破旧的电话亭旁(家里为了省话费,通常不用手机打长途),佝偻着背,黑瘦的脸上布满沟壑,眉头紧紧锁着,对着话筒,艰难地吐出这些难以启齿的话。
“你三叔…他家的房子也要翻新…等钱用…”父亲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像是在喃喃自语,却又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残忍地敲在陈默的心上,“你娘这药…也不能断…大夫说了…得…得长期吃着…又是一笔开销…”
他没有直接说“家里需要钱”,没有催促“你赶紧找到工作挣钱”,他只是用最朴素的、最迂回的方式,陈述着家里一件件具体而沉重的难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隔着千山万水,精准地砸在陈默的肩上,要将他彻底压垮。
陈默的嘴唇颤抖着,额头上刚刚被风吹干的冷汗又冒了出来。他想说点什么,想安慰父亲,想做出一个承诺,但所有的语言都卡在喉咙里,凝固成一块坚硬的、令人窒息的血块。
他拿什么承诺?他有什么资格承诺?
电话那头的父亲,似乎也说不下去了。又是一阵长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能听到话筒里传来的、父亲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乡下特有的狗吠声。
许久,父亲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最后极其轻微地、几乎带着一丝哀求般地,又补充了一句,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默娃…你…在外头…也别太逼自己…实在不行…就…”
就怎么样?父亲没有说下去。或许是他也不知道“实在不行”还能怎样。或许是他也明白,儿子已经是这个家唯一能指望的、最后的希望了。这根稻草,再脆弱,也不能轻易压断。
通话进行到这里,似乎已经耗尽了父子间所有的言语和勇气。
“……哎,知道了,爸。”陈默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的,“我…我再找找…很快…很快就有信儿了…”
他撒了谎。一个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言。
电话那头的父亲,似乎也听出了这份勉强,但他没有戳穿,只是如释重负又更加沉重地叹了口气:“……诶,好,好……那……那你忙……缺钱了……就跟家里说……”
又是一句言不由衷的、苍白的安慰。家里哪还有钱?
“……嗯。”陈默的喉咙像是被铁锈堵住。
“……挂了。”
“……挂吧。”
电话没有立刻挂断,两人似乎都在等待对方先切断这令人煎熬的连线。几秒后,听筒里才传来“嘟…嘟…嘟…”的忙音。
忙音响了很久,陈默才缓缓放下手机。手臂僵硬得如同生了锈。
他依旧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坐在黄昏渐浓的公园长椅上,一动不动。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沉入高楼背后,暮色像墨汁一样迅速渲染开来,吞噬了周围的一切。
远处的霓虹次第亮起,勾勒出城市繁华而冰冷的轮廓。车流如织,灯光流淌,构成一条条璀璨而虚幻的银河。
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坐在越来越深的黑暗里,父亲那小心翼翼、充满愁苦和期待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反复回响,与母亲病弱的模样、催债的嘴脸、招聘会的冷眼、张浩的嘲讽、骗子的奸笑……所有声音和画面交织在一起,拧成一股冰冷粘稠的绳索,死死勒住他的脖子,越收越紧,让他无法呼吸。
巨大的压力和无能为力的绝望,像黑色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将脸深深埋进掌心之中。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只有滚烫的液体,从指缝间无声地渗出,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迅速被黑暗吸收,不留一丝痕迹。
夜,彻底降临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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