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银行信托仓库的回函比肖玉卿预想的要快。次日上午,文书小陈便将一份标注着“密”字的档案袋放到了他的办公桌上。
“肖专员,中央银行那边送来的,说是您要的参考清单。”
“好,放这儿吧。”肖玉卿头也没抬,手中钢笔仍在稿纸上沙沙作响,仿佛正专注于另一份报告。直到小陈带上门离开,他才停下笔,伸手拿过那个档案袋。
指尖触碰到牛皮纸袋的粗糙表面,一种混合着期待与警惕的情绪在他心中升起。他解开缠绕的棉线,抽出里面的文件。厚厚一叠,是近期所有经手的大型机械及精密设备的入库登记和初步评估报告副本,条目清晰,格式工整。
他快速浏览着。清单上的物品琳琅满目。他的目光如同筛子,滤过无关紧要的东西,精准地捕捉着关键词:“车床”、“铣床”、“钻床”、“磨床”……
很快,几台符合描述的机床记录跳入眼帘。记录显示,它们大多来自海关近期查获的数起商业案件,涉及低报价格、夹带走私或违反禁运规定。登记信息记录了品名、型号、查获时间、货主或申报公司、评估价值……但肖玉卿的眉头却微微蹙起。
登记信息看似完备,实际上登记的型号要不模糊不清,要不就是些淘汰或通用的旧型号。货主信息指向几家名不见经传的小贸易行,评估价值更是被刻意压得极低,仿佛这些精密机床只是一堆破铜烂铁。
这与锡山的那边的同志了解到的情况相去甚远。
太干净了。
有人在清单上做了手脚。且专业。抹去了足够的关键信息,使得这些战略物资在纸面上变得平庸无奇,价值大跌。
他的指尖在其中一条关于“数台旧式金属加工机床(型号混杂)”的记录上轻轻敲击着。记录显示,这批货属于一家名为“丰昌贸易行”的公司,因申报不符被扣。评估价低得可笑。
“丰昌贸易行……”肖玉卿无声地默念着这个名字,将它深深镌刻在记忆里。这是一个线头,一个可能连接着那张巨大黑网的、看似微不足道的线头。
他需要知道这批货的真实验货记录,需要知道经手人是谁,需要知道这家贸易行的底细。但直接以官方身份深入调查信托仓库内部?目标太大,极易引起警惕。对方的手段如此老练,在银行系统内部必然有眼线。他手中的这份“官方”清单,本身就是一个明确的警告。
他果断将文件扔进抽屉。这条明路,已被堵死。他不能贸然行动。必须找到一个更迂回、更不引人注目的方式切入。
肖玉卿站起身,走到窗边。楼下街道车水马龙,一片繁华景象,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他需要一个新的切入点,一个不会直接惊动仓库内部,却能接近真相的方法。或许,可以从那些“货主”入手?比如,查一查那个“丰昌贸易行”的底细。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进来。”
进来的是处里的另一名专员,姓王,平时负责一些对外联络工作。“肖专员,处长让我提醒您,今晚日本领事馆的招待会,别忘了。这是最新的宾客名单和一些需要注意的人物背景简报。”王专员将一份文件递过来。
“多谢。”肖玉卿接过文件,快速翻看了一下。宾客名单冗长,涵盖了沪上政商各界名流,以及各国使领馆人员。他的目光在“掘田原贤二,日本陆军武官”的名字上停留片刻,然后合上了文件。
“我准备一下就去。”
“好的。处长还说,让您多留意掘田武官带来的随员,据说里面有几位是技术方面的专家。”王专员补充了一句,便告辞离开。
技术专家?肖玉卿心中一动。日本人对技术、对工业设备的贪婪是众所周知的。他们出现在这个招待会上,绝不仅仅是为了社交。这与他正在调查的机床流失案,是否会存在某种隐秘的关联?
与此同时,罗云净驾驶着雪佛兰,载着那只珍贵的木箱,返回金陵。车窗外的田野沉浸在夕阳余晖中,没有同行的人,只有前方一片孤独的路面。
他的心情并未因拿到仪器而完全轻松。舅舅在书房里的那番话,像一层无形的纱,罩在了他在信托仓库的惊鸿一瞥之上。那些被帆布覆盖的机床轮廓,此刻在记忆中变得愈发清晰,也愈发沉重。
“有些东西停在库里,不是因为没人要,而是因为……要的人太多,背后的手太长,暂时还没掰扯清楚。”
舅舅的话语回荡在耳边,反而像一张地图,反向印证了内部腐烂的深度和广度。那些明显是战略物资的精密机床,被刻意滞留,甚至可能在暗中进行着某种交易?而什么人,又有如此大的能力,能在央行信托仓库这样的地方进行这种操作?连舅舅这样位高权重的人都选择明哲保身,甚至暗示问题牵连极广。
这比直接看到腐败更让罗云净感到绝望和震撼。
他想到那个被他救下、又离去的青年。他那样的人,所对抗的,是否也包括这些隐藏在繁华都市阴影下的蛀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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