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御赐的绯袍,杨士奇终究没有在日常穿着。它被妥帖地收在箱笼最底层,与玄狐裘作伴,如同两道隐藏的护身符,也像两座无形的大山。他知道,这绯色一日不加身,他便一日还是那个品阶低微、需谨小慎微的杨协理;一旦穿上,便是将自己彻底置于众目睽睽的炙烤之下,再无转圜余地。
然而,赏赐带来的影响,并不会因绯袍的隐匿而消弭。
在职方司,他明显感觉到周遭气氛的进一步变化。刘员外郎几乎不再与他主动交谈,偶尔目光相触,也迅速避开,那焦黄的脸上写满了“敬而远之”。其他属官则更加客气,甚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请示文书、商讨细节时,语气都恭敬了许多。郎中待他,虽仍以上官自居,但涉及下西洋的一应要紧事务,已开始习惯性地先询问他的意见。
这是一种建立在实力与圣眷基础上的、无声的权力让渡。
但这权力,也引来了更远处的注视。
这日散衙时分,杨士奇刚走出职方司大门,便被一位面熟的内侍拦下,依旧是东宫的人,态度却比上次传递密信时,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
“杨协理,太子殿下口谕,请您过府一叙。”
杨士奇心中微沉。该来的,总会来。
再次踏入春坊,熟悉的药味与压抑感扑面而来。太子朱高炽依旧坐在书案后,只是今日,他脸上惯常的温和笑意淡去了许多,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他屏退了左右,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臣,杨寓,参见殿下。”杨士奇依礼参拜。
“先生来了,坐吧。”太子的声音有些疲惫,他指了指旁边的锦墩,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赐茶或闲话家常。
沉默在殿内弥漫,带着一丝令人不安的张力。
良久,太子才缓缓开口,目光落在虚空处,似在斟酌词句:“东里啊……父皇赐你绯袍……此事,朝野上下,可是议论纷纷啊。”
杨士奇心头一紧,知道正题来了。他垂首道:“此乃陛下天恩,臣惶恐不胜,唯有竭尽心力,以报陛下与殿下知遇之恩。”
“嗯,你的忠心与才干,孤自然是知道的。”太子叹了口气,话锋却微微一转,“只是……东里,你如今身处职方司,协理下西洋这般紧要军国大事,又得父皇如此青睐……有些话,孤不得不提醒你一二。”
他抬起眼,看向杨士奇,那目光中带着关切,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下西洋之事,虽由郑和主持,然兵部、户部牵扯甚深,其中利益纠葛,盘根错节。你如今位置关键,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行事需得更加……嗯,更加圆融些,莫要轻易得罪了人,尤其是……一些勋贵老臣。”
杨士奇静静听着,心中已然明了。太子这番话,表面是关怀提醒,实则是在委婉地告诫他,不要因皇帝的赏识而过于“独断专行”,忽略了朝中,尤其是太子一系内部其他势力的利益和感受。他杨士奇毕竟是东宫旧人,若因下西洋之事与其他派系(可能包括一些支持太子的勋贵)产生冲突,会让太子为难。
这便是权力的掣肘。即便有皇帝的认可,他依然无法摆脱身上“太子党”的标签,依然要在这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中,小心翼翼地维持平衡。
“殿下教诲,臣铭记于心。”杨士奇语气沉静,“臣在职方司,只知依据图籍情报,据实而言,为国事谋划,不敢有丝毫私心,亦不敢僭越本分,结党营私。一切行事,必当谨守臣节,以不使殿下声名为念。”
他将自己的立场定位于“为国事”、“据实而言”,并再次强调了对太子的忠诚。这是他能给出的、最稳妥也最真诚的回答。
太子看着他坦诚而坚定的目光,脸上的阴郁似乎消散了一些。他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下来:“孤自是信得过先生的。只是……唉,这朝堂之上,人心叵测,孤是怕你……木秀于林啊。”
他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最终只是挥了挥手:“罢了,你好自为之。若有难处,随时可来见孤。”
“谢殿下。”杨士奇知道,这次谈话结束了。他躬身告退。
走出春坊,晚风带着凉意。杨士奇抬头望去,宫墙切割出的天空,暮云低垂。
太子的担忧,他感同身受。这身未曾穿上的绯袍,其重量,已不仅仅来自皇帝的恩宠,更来自各方势力的拉扯与猜忌。它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束缚着他的手脚,也考验着他的智慧。
他不能因畏惧而退缩,也不能因得意而忘形。
回到寓所,他再次打开箱笼,看着那抹鲜艳的绯色。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有彷徨,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
他伸出手,轻轻抚过光滑的缎面,仿佛在抚摸一段充满荆棘,却又必须前行的命运。
然后,他合上箱笼,落锁。
转身坐到书案前,摊开一份等待批阅的、关于南洋某岛国近期政局动荡的情报文书,提起了笔。
案头的灯火,将他伏案的身影,稳稳地投在墙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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