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之期,转瞬即至。
杨士奇将自己在会同馆整理的旧档索引、笔记卡片,分门别类,誊抄了一份清晰的摘要,连同那些修补好的关键海图副本,一并郑重地移交给了接任者——一位同样沉默寡言、却对他流露出些许好奇的年轻书办。他没有多做交代,只留下几册整理纲要,便抱着自己那点简单的行囊,离开了这座曾让他倍感压抑,却也收获匪浅的衙门。
兵部职方清吏司,位于皇城承天门外,与五军都督府相距不远,气氛与翰林院的清雅、会同馆的喧嚣截然不同。此处门禁森严,官吏行走间步履匆匆,神色间自带一股武职衙署特有的干练与肃杀之气。
杨士奇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多波澜。郑和的举荐虽已下达,但他“协理下西洋图籍文书”的职责界定颇为模糊,品阶亦未明确提升,在许多职方司的老资格主事、郎中眼中,他仍不过是凭借特殊机缘调来的“外来户”,甚至可能是个临时性质的“差遣”。
他被安置在司内西南角一间狭小的值房内,与一位姓刘的员外郎共用。刘员外郎年约四旬,面色焦黄,负责日常舆图保管与誊录,对杨士奇这个空降的同僚,态度不冷不热,带着几分官场老吏特有的疏离与观望。
交接给杨士奇的,是几大箱亟待整理、校勘的旧海图、番邦地理志,以及历次下西洋船队带回的零散见闻记录。任务繁重,且琐碎,似乎与在会同馆时并无本质区别。
杨士奇并无怨言,依旧是从最基础的清理、分类开始。他很快发现,职方司收藏的图籍虽多,但管理颇为混乱。海图版本不一,错漏频出;文字记录更是散乱无章,同一地点、同一事件的记载往往互相矛盾,或语焉不详。
他沉下心来,将在会同馆摸索出的那套方法运用起来,开始建立更为系统的档案。白日里处理司内事务,晚间则挑灯夜读,将那些杂乱的信息一点点梳理、比对、勘误。
然而,真正的考验,在他到任后的第十日,不期而至。
这日清晨,职方司郎中(主官)召集相关属官,商议此次下西洋船队需携带的备用海图及沿途地理概要的制备事宜。刘员外郎抱来一摞被认定为“可用”的海图底本,供上官审定。
杨士奇作为协理,亦列席末位。当刘员外郎展开一幅标注为“西洋针路总图”的巨幅绢本海图时,他的目光骤然一凝。
这幅图绘制精美,范围宏阔,从占城、暹罗一直延伸到榜葛剌(孟加拉)、古里,甚至模糊地勾勒出了更西方的忽鲁谟斯和阿拉伯半岛,是司内最为珍视的“权威”海图之一。然而,杨士奇的视线,却牢牢锁定在了图中关于“苏门答腊岛”西北端,一个关键海峡的描绘上。
图上清晰地标注,船队穿过此海峡后,应向西北方向航行,绕过一片绘有象征浅滩符号的区域,方能进入印度洋主航道。这个航向和绕行路线,与他在会同馆整理旧档时,从数份不同来源的记录(包括一份前元时期阿拉伯商人的手稿残片和一位曾被海盗掳掠至当地多年后逃归的水手口述)中推断出的信息,截然相反。
那几份记录都隐约指向,穿过海峡后,更安全、更快捷的航路,应是向西南方向微调,借助一股隐秘的洋流,可直接切入深海,避开那片暗藏杀机的浅滩群。而图上的西北航向,不仅绕远,且那片标注需绕行的区域,根据水手口述,实则遍布尖锐的暗礁,在特定潮汐和风向下,极其危险!
冷汗,瞬间浸湿了杨士奇的后背。
这绝非无关紧要的细节差异!这关系到整支船队,数万官兵,上百艘巨舰的安危!若依此错误海图航行,在陌生的海域,遭遇恶劣天气,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刘员外郎正在向上官禀报:“……此总图乃永乐七年,依据前次船队所绘汇总而成,经多位老航海审定,最为可靠。依此制备副本,必无大碍。”
郎中抚须点头,显然对此图颇为信赖。
杨士奇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他知道,自己必须开口了。但质疑司内珍藏的“权威”海图,指责前辈同僚的疏漏,尤其是在自己初来乍到、人微言轻的情况下,是何等冒险之举!弄不好,便是狂妄自大、哗众取宠的罪名。
然而,想到那可能发生的船毁人亡的惨剧,他无法保持沉默。
就在郎中即将拍板定论之际,杨士奇深吸一口气,从末座站起身,躬身行礼,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厅堂:
“郎中大人,诸位上官,下官杨寓,对此海图有一处存疑,斗胆禀陈。”
厅内顿时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个新来的、面容清癯的青袍官员身上。刘员外郎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郎中皱了皱眉,语气尚算平和:“杨协理有何见解?”
杨士奇走到那幅海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了那个关键的海峡出口处:“大人请看,此处标注,船队出海峡后,需向西北绕行。然下官此前在会同馆,曾整理数份前朝及民间杂录,其内记载,皆指向出海峡后,更佳航路应为向西南,借洋流直入深海,可避浅滩,亦更快捷。而图中所标需绕行之区域,据一些九死一生的水手所言,实为暗礁密布之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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