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一年,应天府。
雨是在傍晚下起来的,起初淅淅沥沥,很快就成了瓢泼之势,敲打着官道旁这座破败驿站的窗棂。风从墙壁的缝隙里钻进来,吹得桌上那盏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拉扯着墙上一道扭曲、孤单的影子。
杨寓——他此时还未以“士奇”之字行于世——裹了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将冻得有些僵硬的手,凑到灯焰上方,汲取着微不足道的暖意。他的脚边,放着一个半旧的藤箱,里面是几卷书和一套换洗衣物,这便是他全部的行囊。
他今日刚至京城,吏部文书已递,被授为翰林院编纂,从九品。品秩低微,却是清贵之选,足以告慰家中倚门望子归的老母。只是这微末俸禄,尚不足以在京师赁一间像样的屋舍,只得暂栖于这官道旁的驿站。
腹中传来一阵轻微的鸣响。他伸手从行囊里取出半个用干净布帕包着的冷窝头,慢慢咀嚼起来。味道粗粝,难以下咽。他起身走到屋角,拿起一个带有缺口的陶碗,小心地接住从屋顶漏下的一缕雨水。水滴敲击碗底,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叮咚声。他端着那半碗浑浊的雨水,回到桌边,就着它,一口口将窝头送下。
这便是他杨寓,入京第一日的晚膳。
窗外雨声喧嚣,更衬得驿站大堂里一片死寂。几个同样滞留于此的低阶官吏或商人,早已回房歇息。唯有柜台后的驿丞,还在拨弄着算盘,算珠碰撞的噼啪声,混杂在雨声里,透着一股子市侩的精明与不耐烦。
“吱呀”一声,驿站的门被推开,裹挟着一股湿冷的寒气。一个身着绸缎、满身风雨痕迹的中年商人走了进来,一边抖落着蓑衣上的水珠,一边朝驿丞嚷嚷:“晦气!这雨下得没完没了!掌柜的,还有热汤饭没有?赶紧弄些来!”
驿丞抬起眼皮,懒洋洋地道:“这都什么时辰了?灶火早熄了。还有些冷馒头,客官将就一下吧。”语气与白日里接待一位路过的六品主事时,判若两人。
商人嘟囔着骂了句天气,却也无奈,只得要了冷馒头,在大堂另一头的桌子旁坐下。他看到了独坐灯下的杨寓,见他衣着寒酸,却坐姿端正,面前还摊着一本书卷,不由得多打量了两眼。
或许是这雨夜太过沉闷,商人啃了几口冷馒头,便朝杨寓搭话:“这位小哥,也是赶路的读书人?”
杨寓抬起头,灯光下他的面容清癯,眼神温和而沉静。他微微颔首:“正是。入京候职。”
“哦?”商人来了些兴趣,“在哪个衙门高就啊?”
“翰林院。”杨寓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丝毫得意。
商人显然对官制不甚了了,但“翰林”二字听着便觉清贵,态度热络了些:“翰林院好啊,都是学问人!不像我们这些行脚的,终日奔波,挣几个辛苦钱,还得看沿途这些胥吏的脸色!”他抱怨着,又压低了声音,“听小哥口音应该是从南边来的,你是不知道,北边这几年,可不太平哟。朝廷连着用兵,徭役赋税重得很,百姓日子难熬……唉,有些话,都不敢乱说。”
杨寓握着书卷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他没有接话评论时政,只是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商人那张被风霜和生活磨砺得粗糙的脸上,那眉宇间化不开的愁绪,是书本上读不到的民生多艰。
商人见他不语,自觉无趣,又啃了几口馒头,便悻悻地回房去了。
大堂重归寂静,只剩下雨声和算盘声。
杨寓的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上,那是《大学衍义》。但他此刻读进去的,却不是圣贤的微言大义,而是商人那句“百姓日子难熬”在耳边反复回响。他寒窗苦读,所求为何?不正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能让这世间,少几个如商人般愁苦的面容,少几处如这驿站般破败的景象么?
理想如灯焰,温暖而光明;现实却如这漏雨的寒夜,冰冷而刺骨。
翌日清晨,雨势稍歇。天空仍是铅灰色的一片,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杨寓结算了微不足道的宿资,提起藤箱,踏着泥泞的官道,向着皇城方向走去。
翰林院在紫禁城的东南角,门庭不算显赫,却自有一股肃穆清严之气。朱红的大门紧闭,只开着一侧角门。两名身着青色官服的门房抱着胳膊站在门前,眼神懒散地扫视着过往行人。
杨寓整了整衣冠,上前几步,取出吏部文书,语气平和地道:“二位请了,下官新任翰林院编纂杨寓,前来报到。”
其中一个胖些的门房斜睨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洗得发白的青衫和旧藤箱上停留了片刻,嘴角撇了撇,并未去接文书,只是拖长了音调道:“新任的?哪个衙署举荐的?拜帖呢?”
这便是索要“常例”(贿赂)的潜台词了。京官上任,尤其是翰林院这等清贵之地,门房虽贱役,却也仗着地利,时常刁难寒门士子,讨些好处。
杨寓心中明了,却不动声色,依旧举着文书,声音沉稳了几分,清晰地重复了一遍:“下官杨寓,新任翰林院编纂,依制前来报到。此乃吏部堪合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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