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五更的梆子声穿透咸阳宫厚重的宫墙,显得遥远而空寂。扶苏并未安寝,他独立于章台宫高阔的露台之上,凭栏远眺。东方天际,混沌的夜色正被一种沉甸甸的铁灰色缓慢侵蚀、取代,如同巨大的磨盘碾过墨池。盛夏溽热的气息沉甸甸地压着,连宫苑深处参天古木的枝叶都纹丝不动,唯有他玄色深衣的广袖,被黎明前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流轻轻拂动。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有力,踏碎了殿宇的沉寂。韩谈趋步上前,躬身低语:“陛下,蒙毅将军、王贲将军已至宫门复命。”
“宣。”扶苏的声音平静无波,目光依旧锁在那片正在苏醒的天地交界处。
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两道身影逆着门外渐次亮起的曙光大步走入。蒙毅与王贲,两位帝国最锋利的剑,此刻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硝烟与血腥气息。他们的甲胄上沾染着难以洗净的尘土与暗褐色的斑驳,蒙毅眼角那道在辽东留下的伤疤,在殿内摇曳的灯火下愈发清晰深刻,如同镌刻的勋章。两人行至丹墀之下,甲叶碰撞,发出金铁交鸣的铿锵之声,齐齐单膝跪地。
“臣蒙毅(王贲),叩见陛下!关中各郡,豪强逆乱已平!”
扶苏终于转过身。年轻的帝王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后的深沉凝重。他缓步走下丹墀,停在两人身前,目光如实质般扫过他们风尘仆仆的肩背。
“说。”
蒙毅抬起头,声音沉郁如磐石滚动:“杜、郿、白、郑……凡有异动、负隅顽抗之豪族,共计十七家,坞堡已破,首恶尽诛!其党羽骨干,依陛下严令,凡遇抵抗,就地格杀!另擒获附逆者、通敌者三百余众,已押解入京,听候廷尉府发落。”
王贲紧接着开口,字句铿锵如他手中的战戈:“此役,共缴获黄金三万镒,钱帛无算,粮秣堆积如山,足可抵关中三郡7年之赋!收缴田契、地册无数,良田沃土尽归国有,已由随军书吏就地封存造册,移交各郡县府库。”他顿了一顿,声音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越,“陛下,新政之基,已为陛下夺回!”
扶苏的视线掠过他们,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宫墙,看到了关中大地上正在发生的一切。他缓缓颔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做得好。那些土地,即刻按新政均分于无地、少地的黔首。告诉各郡县守令,务必亲眼看着地契交到百姓手中,登记造册,加盖官印。若有丝毫克扣拖延,或暗中侵吞者……”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骤然锐利如鹰隼,“蒙卿、王卿的剑,尚未归鞘。”
“臣等遵旨!”蒙毅与王贲齐声应诺,声震殿梁。蒙毅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卷厚厚的帛书,双手奉上:“陛下,此乃臣等所获逆贼通敌、串联之密信,以及部分豪强历年隐匿田产、逃避赋役之铁证。其中牵涉咸阳及关东诸郡官员,为数不少。”
韩谈趋前接过帛书。扶苏的目光在那卷沉重的证据上停留片刻,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树大根深,盘根错节。然朕手中之斧钺,专为斩断此等腐根蔓藤而铸!此物,交廷尉府会同御史台,严查深究,无论牵涉何人,一查到底!”
“诺!”韩谈躬身应道。
“二位将军辛苦,且下去沐浴更衣,休整一番。”扶苏的语气缓和下来,“一会朝会上,朕要亲耳听二位详述此战之功!”
蒙毅与王贲再次行礼,起身退出大殿。沉重的脚步声远去,殿内又恢复了空旷的寂静。扶苏走回御案后,拿起蒙毅呈上的那份证据名单,目光在几个被朱砂重重圈出的名字上久久停留,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良久,他才将那卷帛书轻轻放下,声音冷冽如冰泉:“传旨,宣李斯、冯去疾,及三公九卿,即刻入宫议事!还有,召廷尉姚贾!”
章台宫正殿,九重丹墀之上,玄衣纁裳的扶苏端坐如岳。朝臣分列两班,气氛肃杀凝重,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冰鉴中散出的丝丝寒气都带着刀锋般的锐利。蒙毅与王贲已然换过朝服,立于武将班首,两人身上那股百战余生的煞气并未因华服而稍减,反而更添威势。
扶苏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中群臣,最终落在文官班列最前方的李斯身上。老太傅低眉垂首,深紫色的朝服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腰间的羊脂玉带扣在殿内通明的灯火下流转着温润却冰冷的光泽。他身旁的御史大夫冯去疾,则身姿挺拔,双手捧着厚厚的考绩簿册,目不斜视,沉稳如山。
“诸卿,”扶苏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清晰地回荡在巨大的殿宇中,“蒙、王二位将军不负朕望,关中各郡逆乱已平。豪强授首,其田产、资财尽数充公。此乃推行新政之第一步,亦是最为关键之一步!为我大秦新政推行打下了坚实基础!”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穿透金石的力量:“朕今日召尔等前来,便是要以此为契机,彻底梳理我大秦吏治!关中各郡,因逆案牵连、畏罪自戕、或庸碌无能者,其缺额,当以贤能、忠直、锐意新政者补之!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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