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老萧这一声唤,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机械地站起身,然后也跟着跪了下来。
只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皇叔”两个字在嗡嗡作响。
他只能死死地低着头,盯着地面上那一方冰冷的泥土。
这一幕,当真是荒诞到了极点。
一个奉旨押解的解差,一个年过半百、风霜满面的老头儿,正对着一个脚戴镣铐、身穿囚衣的犯人,行着君臣之礼,叩拜着血脉至亲。
若是此刻有外人推门而入,怕是下巴都要惊得掉在地上,以为自己误闯了什么疯人之所。
赵衡看着跪在地上,像只受惊鹌鹑般的小乙,脸上竟浮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慈爱。
那是一种属于寻常人家的、祖辈看待孙辈的温情,出现在这位曾经的铁血亲王脸上,显得格外不真实。
“乖侄儿,抬起头来。”
“我是你的亲叔叔,血浓于水的亲叔叔,还不快叫我一声?”
他的声音带着诱哄,像是在逗弄一个怕生的孩子。
小乙缓缓抬头,对上赵衡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那眼中的暖意,是他从未见过的。
他嘴唇哆嗦了半天,终于挤出了几个干涩的字眼。
“叔……叔……侄儿……拜见叔叔。”
话一出口,仿佛卸下了心中所有的堤防与茫然。
咚。
第一叩,敬的是血脉天伦。
咚。
第二叩,拜的是未知命运。
咚。
第三叩,谢的是茫茫尘世中,竟又遇到了一位亲人。
三个响头,磕得又重又实,额头与地面碰撞出沉闷的声响。
“哈哈哈,好好好!”
赵衡再度大笑,这一次的笑声里,满是快慰与满足。
“想不到我赵衡临死之前,还能有亲侄儿送我一程,足矣,足矣!”
“都起来吧,别跪着了。”
“今夜月色尚好,你我叔侄,还有老萧你这个故人,当好生叙叙旧。”
待两人重新坐定,赵衡的目光转向老萧。
“老萧,快,给我讲讲,这些年,你都经历了什么。”
老萧不敢怠慢,毕恭毕敬地,将自己这十数年来的颠沛流离,如何隐姓埋名,如何辗转求生,又如何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凭着信物与直觉,重新找到了小乙的始末,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原来,老萧刚入宫时,便是康亲王赵衡府中的一名亲卫。
后来因其武艺超群,心思缜密,才被赵衡举荐入宫,调至御前,与那位黄云飞一同当差,成了天子驾前的御前侍卫。
也正因如此,才有了后来,他与黄云飞二人,一同领了那桩九死一生的密令,拼死保护小乙娘亲的差事。
前尘往事,娓娓道来,其中不知有多少凶险与辛酸。
赵衡却听得津津有味,仿佛在听着一出精彩绝伦的评书,脸上始终挂着乐呵呵的笑意。
他时不时地会眯起眼睛,将目光投向小乙。
那目光里,有欣慰,有赞许,更有藏不住的疼爱。
小乙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像个初见公婆的大姑娘,脸颊发烫,只能一个劲儿地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自己的衣领里。
良久,老萧说完了过往。
屋子里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还是老萧先开了口,他的眉头紧锁,带着深深的疑惑。
“王爷,属下有一事不明,斗胆请王爷赐教。”
“说吧。”赵衡端起桌上那碗早已凉透的浊水,轻轻抿了一口,姿态依旧从容。
“方才听王爷言及,临死之前有亲侄儿送行……”
老萧咂了咂嘴,斟酌着词句。
“按说,以您的身份与地位,即便……即便身负谋逆之罪,发配北仓,也不该有人敢动您分毫才是啊?”
“那北仓采石场,属下也曾进去过,见过一些有些权势的囚犯,无一不被安排了洗衣做饭的轻省活计。”
“更有那背景深厚之人,人到采石场,就被接走了,听说是被安置在北仓镇东南十里外的青城县,好吃好喝地供着,至于究竟是去做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老萧越说,心中的不解便越盛。
“您德高望重,曾为国之柱石,就算如今落魄,去到那北仓之地,不说当个土皇帝,便是那手握兵权的陈将军见了您,不也得毕恭毕敬地行个大礼?”
“怎会……怎会说出‘临死’二字?”
赵衡听完,放下了手中的破碗,发出“呵呵呵”的低笑。
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听来格外渗人。
“老萧,你说的,都对。”
“可你听过一句古话没有?”
赵衡的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中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怀璧其罪,你可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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