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说完了。
那声音像是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整个人,也如一截被掏空了内瓤的枯木,颓然靠在那张单薄的椅背上,仿佛再多一丝重量,便会连人带椅,一同散架。
屋子里,一片死寂。
那份压抑的沉默,比外面采石场千百人敲凿石壁的喧嚣,还要震耳欲聋。
采石场老头儿,一张脸,像是被风霜侵蚀了千百遍的岩石,不见一丝波澜。
仿佛方才老黄所说的那些滔天秘闻,那些风雨血腥,都不过是邻家说书人嘴里一段不甚精彩的演义,与他全无干系。
老黄的眼珠浑浊,艰难地转动着,望向那老头儿。
“萧老弟……”
一声“老弟”,喊出了二十年的光阴,喊出了二十年的生死两茫茫。
“那年一别,再无音信,你……如今又为何会在这苦寒之地?”
那老头儿的眼皮,像是两扇沉重的石门,缓缓抬起,又缓缓垂下。
许久,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叹息。
那声叹息,不似老黄那般悲凉,却更显苍老,像是把二十年的风霜,都揉碎在了这一口气里。
“唉……”
“云飞兄,当年你先行一步,星夜返京,我便在凉州城中,寻了一处僻静地,一边照看着那对母子,一边暗中打探京城的消息。”
他的声音,平铺直叙,没有半分起伏,像是在念着一本与自己无关的账簿。
“没过多久,便有风声从京里传来。”
“说你擅离职守,图谋不轨。”
“说你被打入天牢,判了重罪。”
“我知道,是太后对你下了死手。”
“你既已出事,我便不敢再回京城自投罗网,不过索幸后来也没有追捕我的风声。”
老头儿顿了顿,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想来,是云飞兄你,一人将所有罪责都扛了下来,未曾吐露半个字,才保全了我。”
“否则,太后的手段,又岂会戛然而止。”
“从那时起,我便死了回京的心。”
“后来,我寻了个由头,与那对母子辞别,只说自己要远走他乡,另谋生路。”
“我将自己的名姓,连同那一身再也穿不得的内廷侍卫服,一并埋了。”
“一路向东,去了离凉州不远的益州城,寻了个大户人家,当了一名普普通通的护院家丁。”
“我本以为,此后余生,便是在那高墙大院里,看花开花落,了此残生。”
“却不曾想,天道无常,从不遂人愿。”
“我侍奉的那户人家,那位待我不薄的老爷,竟暗中勾结漕帮水匪,做起了贩卖私盐的买卖。”
“私盐,通匪,哪一条,都是抄家灭门的死罪。”
“去年夏末,东窗事发,官府的文书,一夜之间便贴满了益州城。”
“我念及那老爷平对我的收留之恩,便在那一夜,驾着一辆马车,载着他一家老小,想从益州杀出一条路,逃往西凉边境避祸。”
“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不曾想,马车刚刚路过凉州城地界,便被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的官兵,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被当场缉拿,罪名是……从犯。”
“之后,便被判了充军,发配来了这鬼地方。”
老头儿说完了。
他也和老黄一样,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那片虚无。
仿佛那里,正上演着他那潦草而可笑的后半生。
……
屋子里,三个人。
一个,是刚刚讲完故事,心神俱疲的老黄。
一个,是刚刚讲完故事,心如死灰的老萧。
还有一个,是刚刚听完两个故事,心神欲裂的小乙。
三颗心,三种滋味。
却都浸泡在同一坛名为“命运”的苦酒里。
安静。
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发了疯似的擂鼓。
安静得能听到血液在血管里,如惊涛骇浪般奔涌。
小乙终于再也无法忍受这份诡异的安静,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喘不过气。
他胸中,那股憋了很久的疑惑,那股刚刚被点燃的惊骇,那股无处发泄的迷茫与怒火,终于要冲破一切,喷薄而出。
“那我呢?”
声音沙哑,不似他自己的。
这两个字,像是从牙缝里,一个一个,用尽全身力气挤出来的。
他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了那枚早已被他体温捂热的木牌。
那根挂在脖子上的细绳,被他一把扯断,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他又在怀中一阵摸索,将那块入手冰凉的玉佩,也一并掏了出来。
那是岑浩川给他的玉佩。
木牌,玉佩,两样截然不同,却又被命运诡异地串联在一起的东西,被他重重地放在了那张简陋的木桌上。
两声脆响,在这死寂的屋中,不亚于平地惊雷。
“我已经去云州见过那人了。”
小乙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老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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