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采石场归来的那些日子,便如一枚枚磨损的旧铜钱,被命运叮叮当当地,又丢回了那个名为“凉州府衙役”的破旧钱袋里。
小乙依旧是那个小乙。
依旧是卯时点卯,睡眼惺忪地披上那身不合体的公服。
依旧是跟着队伍,用脚步丈量着凉州城里每一块被踩得光滑的青石板。
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只是,这看似未曾更改的流水光阴里,有些东西,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或许是因着那桩能要了三颗脑袋的共同秘密,沉甸甸地压在心底。
李四和陈华待他的态度,便亲近了不止一星半点。
不再是那个可有可无,任谁都能呼来喝去的透明人。
往日里,街上那些商贩们,总会偷偷摸摸塞过来几文孝敬银子。
那些银钱,油腻腻的,带着人间的烟火气和谄媚的汗味,在李四他们粗糙的手中转上一圈,便不见了踪影。
小乙只能在一旁干看着,嗅着那铜钱上复杂的人味儿,心里说不清是羡慕还是不屑。
而今,那一份银钱,也总有三五文会“当啷”一声,落到他的掌心。
那份沉甸甸的份量,压在手上,也压在心上。
带着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是融入这浑浊世道的踏实感,还是被这世道染黑的堕落感。
他不知道。
这日天光正好,不燥,不闷,带着初秋的一丝爽利。
三人照旧巡街。
行至街中,李四和陈华便轻车熟路地寻了个街角的茶摊,往长凳上一坐。
一人翘着二郎腿,一人剔着牙,就这么喝起了寡淡的粗茶。
目光懒散地扫视着街上的人来人往,仿佛这世间的营生,都不过是他们眼中的一出戏。
小乙对那茶水无甚兴趣。
他的目光,反被不远处一个捏泥人的摊子,给牢牢勾了去。
摊主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背脊佝偻,仿佛被岁月压弯了腰。
可那双手,布满了沟壑与老茧,却偏生灵巧得像穿花蝴蝶。
一团彩泥,在他指间揉、捏、搓、捻,便有了魂。
他身边,还蹲着一个扎着总角的小孙女,脸蛋儿红扑扑的,一双眼睛亮晶晶。
小丫头仰着脸,满眼都是对自家爷爷的崇拜,那目光,比这秋日的阳光还要干净。
老人手下,一个个栩栩如生的泥人次第而成。
有横刀立马,怒目圆睁的武将。
有手持团扇,笑意盈盈的仕女。
那份专注与祥和,仿佛在他身遭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将这市井的喧嚣全都隔绝在外。
小乙看得有些痴了。
心中那份因身世之谜而起的焦躁与迷惘,似乎也被这温情脉脉的市井一角,给轻轻抚平了些许。
原来这世上,还有如此简单纯粹的营生。
原来这世道,也并非处处都是算计与杀机。
“闪开!给老子闪开!驾——!”
一声暴喝,如旱地惊雷,毫无征兆地在人群中炸响。
那声音里,满是蛮不讲理的凶横。
紧随其后的,是急促到令人心悸的马蹄声,以及马儿痛苦而尖利的嘶鸣。
这一声,便将方才那片宁静祥和的画卷,撕得粉碎。
众人惊呼声中,只见一辆马车疯了似的从街头横冲直撞而来。
那驾车的车夫,方面阔口,一脸横肉,面目狰狞得如同庙里的恶金刚。
手中的马鞭在空中甩出残忍的弧线,毫不留情地抽在马屁股上。
整条街,瞬间炸了锅。
行人商贩们,如同一群受了惊的鸟兽,抱头鼠窜,哭爹喊娘。
摊子翻倒的声音,货物滚落的声音,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喊,交织成一片刺耳的混乱。
那马车,不偏不倚。
正直直地,朝着那捏泥人的祖孙俩,狂奔而去!
老人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恐的短促呼喊,下意识地将那尚在发愣的小孙女,死死地护在了怀里。
那一老一小,蜷缩在地,瑟瑟发抖,在那奔腾的马蹄之下,渺小得如同两只蝼蚁。
电光火石之间,小乙的脑中一片空白。
所有的思绪,所有的权衡,所有的恐惧,都在这一刻被清空。
他的身体,却已先于他的头脑,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
他猛地扑了上去!
身形如同一头捕食的猎豹,迅捷而刚猛。
从侧面,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抓住了那疯狂奔驰的马车的缰绳。
一股巨大到无法抗拒的拖拽力,瞬间从他双臂传遍全身。
他整个人都被这股蛮力带离了地面,双脚在坚硬的青石板上摩擦出一条刺耳的白痕,鞋底几乎要燃起火来。
双臂的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生生撕裂。
剧痛,如潮水般涌来。
可他,却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
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些许迷茫的眼睛,此刻,燃着一团火。
被那惊马拖行了足足数丈之后,他双脚猛地在地上一蹬,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坠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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