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十一年(1861年)九月五日,安庆城破。
安庆城北门楼上,象征太平天国圣库的黄旗被粗暴地扯下,一面沾满血污的湘军“曾”字帅旗被升起,在带着焦糊味的秋风中猎猎作响。在弥漫着焦糊与血腥的秋风中,猎猎作响。这旗帜的每一次翻卷,都仿佛在无声宣告:这座被围困、被争夺、被蹂躏了近一年的长江锁钥,终于易主。
城,已不似城。断壁残垣如同巨兽嶙峋的肋骨,支棱在焦黑的土地上。未熄的余烬在瓦砾间明灭,吐出带着肉焦味的青烟。尸体堆积如山,来不及掩埋的,在初秋尚有余温的空气里迅速腐败,引来成群的乌鸦,聒噪着盘旋不去。侥幸存活的百姓,蜷缩在废墟的阴影里,眼神空洞得像被掏空的枯井,恐惧地窥视着那些身着号褂、手持利刃的胜利者。
数日后,一艘官船在安庆码头靠岸。船身吃水颇深,显是载着重要人物。舱门打开,在两列持枪肃立、眼神锐利的亲兵护卫下,两江总督、钦差大臣曾国藩,踏上了这片刚刚经历炼狱的土地。
他身着簇新的二品锦鸡补服,身形比围城时更显清癯,面容沉静如水,不见攻克巨城的狂喜,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凝望着眼前的惨景,沉淀着难以言喻的沉重与责任。他没有乘轿,拒绝了曾国荃等人备好的马匹,执意步行。
“涤帅,城内污秽不堪,恐污了您的靴……”曾国荃上前一步,低声劝阻。
曾国藩摆了摆手,声音不高,却不容置疑:“无妨。此城之痛,本督需亲身体味。”
他迈开步子,踏进了安庆的伤口。鞋底踩过碎砖瓦砾,发出刺耳的声响;偶尔,坚硬的触感隔着薄底官靴传来,那是未能清理的骸骨。浓烈的尸臭混合着硝烟和焦糊的气味,几乎令人窒息。他走过曾是繁华街市的所在,如今只剩残破的门框和烧得黢黑的梁柱。一个蜷缩在角落的老妪,怀中抱着早已冰冷的幼童,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这位一品大员,没有哀求,只有死寂。
曾国藩的脚步未曾停顿,但眉头越锁越紧,下颌的线条绷得如同刀刻。曾国荃、曾国葆、彭玉麟、杨载福等将领紧随其后,无人敢出声,只听得见沉重的脚步声和远处零星清理废墟的声响。
“行辕设在何处?”良久,曾国藩才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回涤帅,按您之前的吩咐,设在……设在原伪英王府。那里屋舍尚算完整。”曾国荃连忙回答。
“伪英王府……”曾国藩低声重复了一遍,目光投向那片在废墟中相对完好的建筑群,眼神复杂,“好。即日起,两江总督行辕、湘军大营,移驻安庆!此地,便是我等规复江南之基石!”
英王府的匾额早已被摘下,换上了“钦差大臣·两江总督行辕”的牌匾。府内,战争的痕迹依稀可见,但已被迅速清理。曾国藩并未急于处理堆积如山的军报,他坐镇中堂,一道道命令如同流水般发出,目标只有一个:在这片焦土之上,重新建立秩序与生机。
湘军士卒不再是单纯的杀戮者,他们被分派了新的任务:清理尸骸。一车车被草席包裹或直接堆叠的尸体,在城外挖掘的巨大深坑中被掩埋或焚烧。浓烟数日不绝,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更加浓烈,却也意味着瘟疫的威胁在降低。
废墟的清理也在艰难进行。瓦砾被运走,断墙被推倒,勉强清理出可供通行的道路。曾国藩严令各营:“入城之兵,敢有再行掳掠、奸淫、滥杀无辜者,就地正法,枭首示众!”告示张贴在残存的墙垣上,字字如铁。虽然刀锋下的秩序令人胆寒,但一些面黄肌瘦的百姓,终于敢在士兵的监视下,走出藏身地,在清理出的街角,用颤抖的手摆出几件破旧家当,或是一小捆捡来的柴火,开始了战战兢兢的“营生”。
安庆的城墙是它的命脉。曾国藩亲自巡视破损处。巨大的豁口处,民夫在湘军工头的皮鞭呼喝下,肩挑手扛,将沉重的条石和城砖重新垒砌。号子声取代了喊杀声,在城头回荡。炮位重新被部署,黑洞洞的炮口指向城外空旷的原野,也指向城内尚未平息的暗流。巡逻的湘军士兵,踏着新铺就的石板路(有些石板缝隙里还渗着暗红),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
保甲册被重新启用。衙门的书吏在残破的府衙内点着油灯,登记着劫后余生者的姓名、住址(一片废墟中的“住址”)。盘查、搜捕、甄别……针对太平军散兵游勇和“附逆者”的清剿,在高压下进行,为这座城披上了一层铁血的外衣。
安庆码头,重新喧闹起来。湘军的水师战船巡弋江面,但更多的,是悬挂着“粮”字旗、“饷”字旗的民船官船。这里是新的生命线。曾国藩将这里打造成庞大的后勤中枢。粮台高耸的仓廒迅速被填满,来自两湖、江西的稻米;军械所内,工匠叮叮当当修复着刀枪,铸造着炮弹;火药局的位置远离民居,戒备森严;船厂的船坞里,受损的战船和急需的运输船正在加紧修补、打造。安庆,重新成为长江航运的关键节点,为湘军这台战争机器注入源源不断的血液。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