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镇国公府内日渐缓和、秩序井然,甚至因新生命即将到来而暗含希望的气氛截然相反。
荣国府内则是一片愁云惨雾,人心惶惶。
如同被深秋的寒雨浸透,无处不散发着潮湿阴冷的气息。
探春虽以未嫁之身挺身而出,协理家务。
展现出不输男儿的才干与魄力,日夜操劳,弹精竭虑,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贾府积弊数十年,早已是千疮百孔。
加之如今最大的外援王子腾倒台。
各路债主纷纷上门,仆役离心,偷奸耍滑,甚至监守自盗者层出不穷。
她纵然有通天之能,也难以凭一己之力挽回这艘正在加速沉没的破船。
宝玉身处在这日益压抑、令人窒息的环境中。
感受着姐妹们脸上再也无法掩饰的愁容。
尤其是见到黛玉日渐消瘦单薄的身影,以及她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如同江南烟雨般朦胧却深刻的轻愁。
只觉得心中烦闷郁结,却又无处排遣,无力改变。
这日,他百无聊赖,在书房中随手翻捡,无意中看到了庄子的《南华经》。
读到“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等句子时。
只觉得字字句句都如同醍醐灌顶,直击心灵深处。
仿佛为他眼前这无力改变现状、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美好走向衰亡的痛苦,找到了一条精神上的解脱之路。
他一时心魔骤起,神思恍惚,竟提笔在纸上写下一偈。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写罢,犹觉意犹未尽,未能尽抒胸中块垒,又恐他人不解其意,便另取一纸,填了一支《寄生草》,其中有句云。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掷下笔,自觉心中那团棉絮般的郁气似乎疏散了些许
浑浑噩噩,也不管笔墨纸砚凌乱摊放,自回怡红院倒头便睡。
这偈语与词稿却被次日清晨前来收拾书房的袭人发现。
袭人虽不甚通文墨,但见其中字眼颓唐,不似吉利话,吓了一跳。
唯恐宝玉又入了什么魔障,忙不迭地拿去给素日与宝玉心意相通的黛玉、湘云等人看。
黛玉接过那薄薄的纸张,初看时,觉得语句机锋暗藏,似有看破红尘之意,与她素日感受到的宝玉的灵性颇为相合。
但细细咀嚼之下,尤其是那《寄生草》中的“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回头试想真无趣”等句,一股浓烈的消极逃避、万事皆空、不负责任的意味扑面而来。
她猛地想起那日秦易在潇湘馆中,目光沉静地对她说过的“有所能,便当有所为,有所担”。
那话语中的担当与力量,与眼前宝玉这看似超脱、实则将一切责任与情感都视为束缚与烦恼的“悟道”,形成了何等鲜明而残酷的对比!
两相对照,黛玉心中顿时如同被塞进了一块寒冰。
那冷意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忍不住微微颤抖。
她紧紧攥着那页纸,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一言不发,转身便疾步走向怡红院。
进了宝玉房中,见他正拥被坐在床上。
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凋零的秋海棠,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黛玉心中气苦,更兼失望透顶,将那张纸用力掷到他面前,声音冷得如同结了冰。
“宝玉,我且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
宝玉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弄得一怔,抬头望着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却更显苍白的脸颊。
张了张嘴,竟是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他所谓的“贵”与“坚”,在残酷的现实和需要承担的责任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黛玉见他这般情状,心中悲凉更甚,冷笑道。
“你作的这偈,末句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算得上是勘破了一层。然在我看来,还未尽善,未能彻悟!”
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我且再续两句在你之后:‘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这续上的两句,如同惊雷。
直接劈开了宝玉试图在精神世界构建的那个可以逃避现实的“立足之境”,将其彻底打破,指向了更终极、更虚无的“空无”。
说罢,黛玉不再看他那怔忡茫然、如遭雷击的脸色,猛地转身,快步离去。
裙裾拂过门槛,带起一阵决绝的冷风。
回到潇湘馆,她强撑着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踉跄几步扑到临窗的书案前。
再也支撑不住,伏在冰凉的案面上,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却只是无声地落泪,那泪水迅速浸湿了袖口。
紫鹃在一旁看得心都要碎了,连忙上前扶住她单薄的肩膀,红着眼圈劝道。
“姑娘!姑娘何苦来!宝二爷他……他向来就是这么个懵懂性子,想到一出是一出,姑娘何必跟他置这个真气?仔细伤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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