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榜题名翰林郎
破晓的微光艰难地撕开沉厚如铅的雨云,将归云寺废墟的残骸勾勒出狰狞的轮廓。林溪舟是被彻骨的寒气冻醒的。他下意识地摸向胸口包裹着古砚的位置——隔着湿冷的衣料,那方紫云砚依旧传递出温润而沉实的分量。昨晚那种几乎将他灵魂点燃的清冽异香,仿佛还残留在鼻腔深处,伴随着掌心传来的暖意,与周遭的冰冷泥泞形成刺目对比。
记忆如潮水般清晰回涌。昏暗烛光下,枯笔蘸浓墨,那破纸上流淌的雄辩与华章绝非虚妄!他小心翼翼地摊开昨夜那份字迹淋漓的纸稿,在熹微的晨光下重新审视。墨色虽有些被潮湿浸润晕开的痕迹,却奇异地更添古拙意蕴。字里行间,那力透纸背的锐气、鞭辟入里的分析、信手拈来的典章,连他自己都感到心惊与陌生。这绝非他平日苦思冥想所能达到的境界。昨夜那种通体透明、神思泉涌的激越,在此刻冰冷的清晨回忆起来,依旧令他心脏狂跳。
“真乃神物……”他摩挲着紫云砚,指尖感受着那玉石般的温润,喃喃自语。砚池深处,那墨黑如潭的池底,仿佛有看不见的流光在悄悄涌动。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从心底蔓延开,那是混杂着敬畏、渴望以及一丝隐秘不安的火苗。他将古砚用那唯一还算干燥、没有全湿透的旧布,层层裹紧,贴肉藏在胸口最里层。那一点温润,便成了一个绝大的秘密,也成了支撑他跋涉的唯一薪火。
匆匆用冰冷的瓦罐残水草草净了面,将那块昨夜写了惊世文章的湿透纸稿叠好揣入怀,与古砚隔开。收拾好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破旧包袱(仅余的几文铜钱与几本湿透的破书),他踏出了归云寺摇摇欲坠的山门。
天光已亮,雨势稍歇,但铅灰色的天空依旧压抑。泥泞的官道蜿蜒延伸,像一条浸满污水的褐色蟒蛇。林溪舟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但胸膛深处那块硬物带来的奇异安定感,竟让这寒气也变得不那么致命。他迈开步伐,脚下灌满了泥浆的破鞋异常沉重,然而脚步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目标感。
江南到汴京,千里迢迢。剩下的盘缠连买一张船票都不够,他只能靠双脚与这方神秘古砚带来的奇特支撑硬捱。白日里咬牙赶路,啃最硬的黑面饼,喝沟渠里浑浊的雨水。饥饿与疲惫如影随形,但每当意识开始模糊,身体几近崩溃时,他便悄悄捂住胸口。那股温润总能及时透出,仿佛一股无形的暖流注入四肢百骸,驱散一丝酷寒与绝望,甚至奇妙地抚平了因长期饥饿而产生的胃部痉挛。更让他惊异的是,随着路途的深入,脑海中那些原本艰涩的经义典籍,竟在不经意间如涓涓溪流,自发地流淌、梳理、融会贯通。一些往日未曾深究的关节,竟豁然开朗。
他不再惧怕夜宿破庙废屋。反而会趁着夜深人静、无人打扰之时,寻一处破败的角落,小心翼翼地研开一点紫云墨。不是为了书写(纸早已用尽),只是为了再次深深吸入那股清冽的异香。香气入体,如同冰泉洗涤神魂。日间赶路的所见所闻,官道旁奄奄一息的流民,驿站前挥鞭策马的骄横仆役,甚至天际偶尔飞过的一行孤雁……所有观察、听闻、思考的碎片,都在这墨香氤氲中神奇地活跃、串联、沉淀、升华。一种洞悉世事的清晰感,一种胸有成竹的底气,在他日益憔悴枯槁的身体里悄然滋生、膨胀,逐渐压过了对前路的迷茫和恐惧。
到达汴京城外那日,恰逢秋闱省试前最后的期限。巍峨的城墙在暮色中投下巨大的阴影,城楼上的风灯次第点亮。城门口盘查的兵丁刀光霍霍,驱赶着最后涌入的衣衫褴褛的考生。林溪舟风尘仆仆,脚上破鞋早已露趾,浑身污浊,混在形如乞丐的赶考人群中毫不起眼。他那副比乞丐好不了多少的尊容,惹来了城门守卒嫌弃的白眼和粗暴的喝骂:“快滚快滚!晦气!”
他默默地承受着,低头快步穿过巨大的门洞。内心却奇异般地毫无波澜,甚至涌起一股冰冷的嘲讽。那是一种仿佛站在云端,俯视着下方蝇营狗苟的居高临下的淡漠。胸膛深处,紫云砚安稳地贴着心脏跳动的位置,无声地散发着温意,像是在宣告:这道门后的天地,才是真正试炼的开始。
贡院森严,如同蹲伏的巨兽。高耸的围墙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留下笔直巷道中无处不在的、象征王权与秩序的御林军兵卒。沉重的号炮声轰然响起,震得人耳膜发麻,昭示着这决定无数人命运的牢笼已经关闭。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混合着油墨、汗酸和无数年轻考生焦灼的喘息。压抑的死寂中,只有兵丁沉重的皮靴踩在青砖地面上的咔嚓声,规律而冰冷地在巷道内回荡,每一次都像是踩在众考生绷紧的心弦上。
林溪舟找到自己的号舍,一个仅能容身的狭窄小间,桌椅冰冷,散发着陈年木头和劣质土胚墙的霉味。他放下那简陋得可怜的考篮——里面除了被磨得锋利的几支竹笔和那块救命的紫云古砚,以及一块早已硬如石头的面饼,别无他物。他没有像其他考生那样,在入座前焦躁地翻检考具,或在墙角的木桶里取水磨墨。他只是缓缓坐下,手指冰凉地摊开卷袋,取出那洁白的、承载着无数野心的试卷,然后,解开了紧贴胸口的布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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