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里这股子因周安“疯癫”和捕快们“瞎忙活”而起的混乱景象,就像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丢进了原本看似平静的衙门这潭水里,那涟漪,正一圈接着一圈,悄无声息地往外扩散,搅动着水底沉积的泥沙。
白日里,秦主簿依旧是那副几十年如一日的模样。他总是一身半旧不新的藏青长衫,早早地就端坐在档案库房那张厚重的、漆面斑驳的木案后面,对着堆积如山的泛黄卷宗,时而提笔蘸墨,在纸页边缘写下细密的标注,字迹工整如刻印;时而停下笔,凝眉对着某处久久思索,仿佛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了陈年旧事的字里行间。偶尔有衙役前来调阅旧档,他也是那副公事公办、不温不火的态度,慢条斯理地查找、登记,言语间不带半分多余的热络,也绝无一丝可供指摘的错漏。
他甚至会顺着几个相熟老衙役的抱怨,轻轻叹一口气,摇摇头,脸上流露出些许恰到好处的无奈,低声附和一句:“唉,也是没法子的事,那周安……谁能想到成了这般模样,上头追得紧,捕头他们也是心急,难免……病急乱投医了。” 这话语,这神态,将他完美地融入了这片浮躁而又无奈的氛围里,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恪尽职守又略带迂腐的老文书。
然而,当夜幕如同巨大的黑绒布般缓缓笼罩下来,县衙褪去了白日的喧嚣与人气,只余下巡夜梆子那单调而空洞的“梆——梆——”声在空旷的院落里回响时,一些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变化,开始在这片浓稠的黑暗掩护下,悄然滋生。
第一夜,子时刚过。
月光被薄云遮住,只有些许惨淡的清辉洒落。一条黑影,如同真正融入了夜色的狸猫,紧贴着墙根的阴影移动,脚下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并未冒险靠近刑房那扇厚重、且有专人把守的铁门,而是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游弋到了关押周安那间牢房外侧的窗户下方。那里的墙壁冰冷而潮湿。
他伏低身体,将耳朵极力贴近冰冷的石墙与窗棂的缝隙,屏住了呼吸,全身的感官都凝聚在双耳之上,仔细倾听着牢房内的每一丝动静——守卫因倦怠而显得拖沓的踱步声,皮革靴底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偶尔传来的、锁链轻微碰撞的叮当声……里面死气沉沉,除了这些规律且透露出疲惫的声响,再无其他异响,更没有想象中的疯癫呓语或痛苦呻吟。黑影耐心地伏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最终,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入更深的黑暗,迅速退去,未留下任何痕迹,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在确认周安的状态。高逸在黑暗中思索,眼神清明。那“精神崩溃”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他必须亲自验证真伪,评估周安是否还有清醒开口、甚至反咬一口的可能。这份谨慎,是长期潜伏者深入骨髓的本能。)
第二夜,丑时三刻。
这是一夜中最黑暗、人也最困顿的时刻。万籁俱寂,连巡夜的梆子声都似乎变得遥远。
档案库房那扇厚重木门上的铜锁,传来一声极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咔哒”声,像是钥匙被极其缓慢、小心地转动。黑影闪身而入,迅速将门在身后合拢,没有点燃任何灯火,库房内顿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但他似乎对这里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掌纹。凭借着长期在此工作的记忆,他避开地上可能堆放杂物的地方,径直走向靠西墙的那排榆木架——那里专门存放着近五年来的内部文书,包括所有衙役、文吏的人事考评、升迁调动的记录,以及一些不对外、只用于内部稽查的文书副本。
他的动作极快,却没有丝毫忙乱。手指在排列整齐的卷宗盒上快速而精准地划过,像是在弹奏一架无声的琴。最终,他抽出了几个特定的盒子。借着从窗户缝隙透入的、极其微弱的月光,他迅速翻阅着里面的纸张。那里面,是几个与周安差不多同期入职、或者曾经在某些案件、公务中有过短暂交集的底层人员的档案。紧接着,他又抽出了另外几份,那是去年和前年,关于县衙仓库一批日常物资(主要是灯油、炭火、笔墨等)定期核验的旧报告,上面有经手人的签押和核验印章。
他的目光在那些名字、日期和核验数字上快速扫过,似乎在寻找某种不协调的关联,又像是在确认某些记录是否完好无损,有没有留下可能牵连到特定方向的线索。片刻之后,他将所有档案按照原样小心翼翼地归位,甚至用手掌轻轻抚平卷宗盒上可能留下的指印或浮尘。做完这一切,他再次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档案库,重新锁好门,消失在走廊的尽头,自以为抹去了一切痕迹。
(清理尾巴。高逸几乎能模拟出对方的思路。周安的暴露,就像堤坝上出现了一个漏洞。他担心这个漏洞会通过人事上的微妙关联,或者某些过往经手、可能被动了手脚却未被深究的日常公务,将隐患引到自己藏身之处。他必须确保,即使有人顺着周安这根藤摸过来,也摸不到他这颗真正的“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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