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县衙二堂,气氛与数日前接获朔风关海捕文书时惊人地相似,却又更添了几分如同暴风雨前闷雷般、难以言说的凝重与压抑。堂下,逃兵张魁(已伤重不治,仅余尸身)、李莽(被擒),神秘的驱狼人,以及私矿头目钱贵等一干主要人犯虽已分别打入重镣,收押大牢,但他们的存在,如同无声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缴获的成箱矿石样本、记录着罪恶交易的厚厚账册、几封语焉不详却透着不祥的往来文书等物证,在堂角堆积如山,沉默地诉说着黑风坳内的黑暗。
赵雄身姿挺拔如松,立于堂下中央,声音沉稳有力,将山中连日追踪、遭遇狼袭、发现矿点、潜入洞穴、生死搏杀,直至最后石室内钱贵关于“鹤唳”与“云鹤”的供述,原原本本、巨细无遗地禀报了上去。他的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石子,投入二堂这片看似平静的水面。
李县令端坐于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面皮绷得紧紧的,看不出喜怒,只有那无意识、一声声敲击着黄花梨木椅扶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他听着赵雄的汇报,目光偶尔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堂下肃立的众人,在林小乙那年轻却异常沉静的脸上,难以察觉地停顿了一瞬,随即又迅速移开,深不见底。新任师爷钱庸,如同影子般垂手侍立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鼻梁上的水晶镜片反射着烛光,遮住了他眼底的神色,只能看到他微微眯起的眼睛和紧抿的薄唇,不知在思忖着什么惊天的盘算。
待赵雄洪亮的声音落下最后一个音节,二堂内陷入了一片近乎死寂的沉默。唯有那手指敲击扶手的“笃笃”声,规律地、令人心烦意乱地响着,仿佛在倒数着某个关键时刻的来临。
良久,仿佛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李县令才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后的、异乎寻常的平稳,仿佛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文书:“如此说来,三名朔风关逃犯,二擒一死,已无遗漏;为祸地方、动摇国本的私矿据点,也已彻底捣毁,人赃并获。涉案主要人犯大部落网,待审明罪责,便可依律严惩。赵捕头,尔等此番奔波劳顿,不畏艰险,甚至几度濒临死境,辛苦了……做得,很不错。”
他先声夺人,一锤定音,将此案的所有功劳与性质,牢牢地限定、圈禁在了“成功缉拿边军逃犯、顺带捣毁一处隐匿私矿”的表层框架之内,为后续的定调埋下了伏笔。
赵雄浓眉不易察觉地蹙起,他抱拳沉声道:“大人明鉴,此案虽表面已破,但据首犯钱贵亲口供述,其背后牵扯到一个名为‘云鹤’的神秘组织。此组织势力盘根错节,不仅渗透边军、窃取军械,更暗中经营此等私矿,攫取巨额利益,其所图恐怕绝非小可,关乎国朝安稳。是否应即刻着手,整理所有相关卷宗证物,尤其是涉及‘云鹤’之线索,详加辨析,然后以六百里加急,密呈州府乃至更高层阶,请上峰洞察并定夺?”
“呈报州府?乃至更高?”李县令尚未开口,一旁的的钱师爷却像是被针扎了一般,尖细的嗓子骤然响起,接过了话头。他上前一步,先是对着李县令极其恭谨地躬身一礼,仿佛在寻求支持,随后才转向赵雄,脸上堆起一种混合着谦卑与圆滑的笑容,那笑容却未达眼底:“赵捕头忠心王事,赤诚可鉴,欲将此案连根拔起,彻查到底,其志可嘉,其勇可佩,实乃我平安县衙之栋梁。然则……”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目光如同冰冷的蛛丝,缓缓扫过堂下每一个人的脸庞,最终落回赵雄身上:“然则,赵捕头需知,这‘云鹤’之名,虚无缥缈,闻所未闻。如今所有指向它的证据,不过是一介穷途末路、为求活命而可能胡乱攀咬的矿匪头目之片面供词,以及几块来历不明、含义模糊的腰牌信物而已。此等证据,未免过于单薄,难以取信于人啊。若我等贸然以此上报,州府诸公乃至朝廷大员问起,这‘云鹤’究竟是何组织?首领姓甚名谁?巢穴位于何方?核心成员又有几何?我等……将如何作答?届时,非但无法立功,反而极可能落得个‘捕风捉影、危言耸听、治理地方不力’之考评,岂非得不偿失?”
他顿了顿,仿佛是在推心置腹,语重心长地继续剖析道:“再者,此案于明面之上,铁证如山,乃是成功缉拿朝廷要犯、清理地方毒瘤私矿的不世之功。如今逃兵或擒或死,私矿已彻底捣毁,首脑钱贵亦已伏法认罪,案情清晰,人赃俱在,已然是圆满之功,足以向朝廷、向百姓交代。若此时节外生枝,硬要攀扯出一个闻所未闻、似有似无的‘庞大黑暗组织’,并且此组织竟还与戍边军队有所牵连……赵捕头,您久在公门,当知这其中水之深,漩涡之险,恐非我一县之力所能勘测,更非我一县之衙所能承担其后之惊涛骇浪啊。”
钱师爷的话语,如同浸透了冰水的蚕丝,一根根,悄然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缓慢而坚定地收紧。他精准地点出了最现实、也最致命的顾虑:证据链的脆弱单薄,以及一旦深挖可能引发的、无法预料、无法控制的巨大政治风险。这番话,看似站在县衙立场,实则处处透着明哲保身的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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