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路工程开工第五天清晨,我蹲在塌方路段的路基旁,指尖反复摩挲着那张被汗水洇皱的账单。三车青灰色的石料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二十袋水泥袋口扎得紧紧的,却已见了底。远处挖掘机的轰鸣声每响一分钟,都像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敲锤,五万元启动资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账本上的数字红得刺眼。
王书记蹲在我身边,黄铜烟锅在青石上磕出细碎的火星,烟丝燃烧的焦糊味混着泥土的腥气钻进鼻腔:“泽岚,按这进度,要把主路贯通至少还得五万块。” 他的手指在账本上点了点,“石料涨了三成价,运费比去年贵了一半,光这两项就超支不少。”
秋风卷着沙砾掠过工地,新砌的石墙被吹得冰凉。我望着蜿蜒如蛇的山路在沟壑间延伸,喉头像卡着块没化开的冻土。天刚蒙蒙亮时,村口就聚满了扛着铁锨的村民,他们的身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是从黄土里钻出来的沉默雕像。可如今石料堆缩成了小丘,水泥袋零星散落在油布搭成的工棚角落,再找不到钱,这场轰轰烈烈的修路大业恐怕真要胎死腹中。
“王书记,我去打个电话。” 我攥紧那部在裤兜里震得发烫的旧手机,往村东头最高的土坡疾走。连日来往返奔波,原本长满狗尾草的小径被踩出两道白生生的土痕,像是黄土坡未愈的伤口。手机信号时断时续,必须站在土坡顶端,才能勉强捕捉到一丝微弱的信号。
土坡上的老槐树叶子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空。我靠着粗糙的树干,让山风把急促的喘息吹散,指尖在布满划痕的按键上颤抖着拨号。省大学生村官创业基金管理中心的电话在第五声铃响后终于接通,听筒里传来程式化的女声,带着电流的杂音:“您好,这里是大学生村官创业基金管理中心。”
“您好,我是青川县李家坳村的大学生村官李泽岚,想咨询创业贷款的事情……” 我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可语速还是克制不住地加快,将塌方路段的险情、村民们的期盼和眼下的资金缺口一股脑倒了出来。话筒里沙沙的杂音混着远处传来的夯土声,仿佛都在催着我快点,再快点。
“申请创业贷款需提交项目可行性报告、村委会证明及个人资质材料,所有材料齐全后,审批周期至少一个月。” 对方顿了顿,声音里透着公式化的歉意,“今年贷款额度特别紧张,你们村的情况需要重点评估,能不能批下来还不好说。”
“一个月?” 掌心的汗顺着手机边缘往下淌,渗进按键缝隙里,“可我们的工程已经开工了,资金马上就要见底,根本等不了一个月啊!”
“抱歉,审批流程无法简化。” 冰冷的忙音突然截断了话语,我举着手机站在风中,看着屏幕上渐渐熄灭的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红痕。远处传来铁锹铲碎石的脆响,一下下敲在空荡荡的胸腔里,震得生疼。
返回工地时,王德山老汉正弓着背指挥村民铺石子。他穿着打补丁的蓝布褂子,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泥点,像刚从地里刨出来的红薯。看见我过来,他眯起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泽岚,咋脸色比我家那口老井还阴?钱的事没着落?”
我默默递过账单。老人从脖子上扯下挂着的老花镜,镜腿用细铁丝缠着,他用布满裂口的手指捏着纸边,逐行辨认上面的数字,皱纹里积着的黄土随着眉头深锁簌簌掉落:“这水泥价不对劲!早该让我那在水泥厂当门卫的侄子帮忙问问,肯定让人坑了!” 他突然挺直佝偻的脊背,往掌心啐了口唾沫,冲人群大喊:“都停下!”
喧闹的工地瞬间陷入死寂,只有风卷着砂砾在石堆间滚动的沙沙声。王德山举起账单,枯瘦的手臂在秋风中微微颤抖,声音却在黄土坡上震颤:“修路钱见底了,还差五万块!李书记跑贷款得等一个月,咱能眼睁睁看着这路烂尾吗?”
卖豆腐的张婶第一个从人群里挤出来,她围裙上还沾着豆腐渣,快步走到我面前,从贴身衣袋里掏出个红布包着的存折:“我儿娶媳妇的钱存了三年定期,提前取出来利息少点没啥,先挪来修路!” 存折的塑料封面被摩挲得发亮,边角卷成了波浪形。
放羊的老周把羊鞭往肩上一甩,鞭梢在半空划出清脆的响:“我那五只母羊正怀着羔,本想开春卖个好价钱,现在就去镇上找买家,凑五千块没问题!” 他黝黑的脸上刻着风霜,眼神却亮得惊人。
村会计颤巍巍地解开蓝布包,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沓零钱和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村委会公积金,平时省吃俭用攒下两千块,全拿出来!” 他的手指抖得厉害,数钱时好几次把纸币掉在地上。
那个总盼着爸爸回家的小女孩攥着奶奶的衣角,从人群缝隙里挤到前排,把一个油渍斑斑的铁皮饼干盒塞进我掌心:“李书记,这里是我攒了半年的鸡蛋钱,奶奶说能买两袋水泥吗?” 盒子打开,里面装满了一角、五角的硬币和皱巴巴的纸币,叮当作响,裹着灶台的烟火气和孩子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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