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偏殿那场关乎生死的奏对,如同在冰封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涟漪虽不剧烈,却悄然扩散至朝堂的各个角落。
林霄自请外放琼州的消息,并未通过正式的邸报通告,却在一种隐秘而高效的方式下,迅速在部分中枢官员中小范围流传开来。这自然是某些力量有意推动的结果,或许是为了试探风向,或许是为了彰显“圣意”,又或许,只是将这视为清洗浪潮中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供人在压抑中窃窃私语。
林霄依旧每日准时前往翰林院点卯,但周遭的空气已然不同。同僚们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怜悯、不解、嘲讽、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交织在一起。往日那些或明或暗的嫉妒和排挤,似乎一夜之间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疏离的客气,仿佛他已然是一个即将远行的、与当下利益再无瓜葛的“外人”。
甚至有位平日关系尚可的修撰,在廊下偶遇时,竟压低声音感慨了一句:“林侍读……好魄力,琼州路远,多多保重。”言罢便匆匆离去,生怕沾上晦气。
这种变化,林霄心知肚明。他成功地扮演了一个在滔天巨浪前惊慌失措、主动退避的“懦夫”形象。这形象或许不够光彩,却是在这非常时期最有效的护身符。
他乐得清静,将大部分时间都耗在典籍库中,名义上是做最后的交接,实则是利用这难得的“安全期”,更加系统地查阅、记忆一切可能与琼州、与南洋、与未来谋划相关的资料——舆图、物产、风俗、前朝治理得失……他知道,这些知识,将是他未来在蛮荒之地安身立命的根本。
与此同时,他通过归云观的秘密渠道,与苏婉保持着紧密联系。苏婉的消息更为灵通,她传来信息:
吏部和兵部确实已接到宫中口谕,开始议定林霄琼州之任的具体职司。争论的焦点,在于给予何等官职方能既体现“圣意”,又不至于过于引人注目。有主张给予琼州府同知者,认为品级适中,不算过分贬斥;亦有主张仅予一偏远州县知县者,以示惩戒之意。最终,似乎是一种更倾向于后者——即给予实质性地方官职权,但品级不高不低,位置足够边缘——的意见占了上风,具体而言,很可能是琼州府下辖某个偏远州的知州。这对于曾是翰林院侍读的林霄而言,品级略有下降,但更重要的是从京官清要之位贬至边远地方亲民官,政治意义上的“放逐”意味十足。
“知州……正合我意。”林霄在心中默念。一州主官,虽地处蛮荒,却拥有相对独立的施政空间,远比作为同知受制于人要强得多。这确实是目前情况下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也符合朱元璋“既用之,亦远之”的复杂心态。
真正的决断,依旧在紫禁城的深处。
武英殿西暖阁。相较于文华殿的庄重,此处更显私密,通常是皇帝批阅紧要奏章、召见心腹密议之所。此刻,阁内只燃着几盏宫灯,光线昏黄,将朱元璋的身影投在巨大的屏风上,拉得有些变形。他并未坐在御案后,而是背着手,在铺着厚厚地毯的室内缓缓踱步。御案上,摊开着几份奏疏,其中一份,正是林霄那日呈递的、请求外放琼州的本章。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钺垂手侍立在角落阴影里,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雕像,连呼吸都微不可闻。除了皇帝缓慢而略显沉重的脚步声,阁内一片死寂。
良久,朱元璋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御案上,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身后的影子:“王钺,林霄这小子……自请去琼州,你怎么看?”
王钺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动,微微躬身,声音平缓得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回皇爷,老奴愚钝。林侍读……林霄此人,聪慧是有的,淮西之事,也算得力。只是……如今这当口,他主动请去那蛮瘴之地,倒是……识趣。”
“识趣?”朱元璋哼了一声,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讥讽,“他是怕了!怕朕接下来清洗的刀子,落到他脖子上!树大招风,他倒是明白得快。”
王钺没有接话,只是将身子躬得更低了些。
朱元璋走到御案前,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点着林霄的奏疏,特别是那句“愿以此残生,为陛下、为皇太孙永镇南疆海角,绝无反复”,冷笑道:“话说得倒是漂亮,忠君爱国,甘于边缘……可这心里头,真就一点怨气都没有?咱把他从个穷秀才提到翰林院,这才几天?他就急着要跑?”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幽深:“不过,他有一句倒是说到了点子上。如今,标儿没了……允炆还小,咱得替他把路铺平了。这朝堂上,有些位置,有些人,留着是隐患,杀了……又怕寒了天下人的心,显得咱刻薄寡恩。像林霄这样的,有点小聪明,立过点小功,跟标儿……也算有过那么一点点牵扯,留在京城,保不齐哪天就被那些清流或者别有用心的人捧起来,成了气候,反而麻烦。让他自己主动走,去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倒也省了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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