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入了冬,天彻底冷了下来,北风像小刀子,刮得人脸生疼。我身上的棉袄是婆婆找出来的旧棉花翻新的,又厚又硬,不怎么暖和,干活活动不开,但总比冻着强。最明显的,是我的肚子,像吹气似的,一天天鼓了起来。原先穿着宽松的棉袄还能遮掩点,现在扣子都快要系不上了,走起路来,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仰。
婆婆王桂花现在盯我的肚子,比盯灶膛里的火还紧。她不再让我干挑水、劈柴这些重活了,用她的话说,“万一闪着我大孙子,把你剥了皮都赔不起!”但家里的轻省活儿,比如做饭、洗衣、喂鸡,一样也没少。她偶尔会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摸出个鸡蛋,单独煮了给我,看着我吃下去,好像那不是鸡蛋,是喂给“大孙子”的仙丹。
张左明对我这日渐隆起的肚子,态度依旧模糊。有时半夜回来,醉醺醺地躺下,会下意识地伸手摸一下,嘴里嘟囔两句听不清的话,然后翻身睡去。清醒的时候,他基本不靠近我,似乎对我这副笨重的样子有点嫌弃,又或者是根本不在意。这个孩子,对他来说,可能更像是一件即将到手的物品,而不是血脉相连的骨肉。
唯一让我觉得不安的,还是大伯子张左腾。他来的次数似乎更频繁了,依旧沉默寡言,蹲在墙根,但那双眼睛,像冰冷的秤砣,时不时就坠在我隆起的腹部。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阴沉,似乎带着一种掂量和评估,让人毛骨悚然。有一次,我端着盆去倒脏水,他从对面过来,狭路相逢,他非但没让,反而停下脚步,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肚子,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低声说:“看着尖,像是小子。”
我吓得手一抖,盆里的水差点洒出来,心脏“咚咚”乱跳,赶紧侧着身子,几乎是贴着墙根溜了过去。回到屋里,心还半天平静不下来。他这话什么意思?是希望是小子?还是……别的?
肚子大了,行动越来越不方便。弯腰洗衣服变得困难,蹲下烧火也憋得慌。晚上睡觉更是受罪,怎么躺都觉得压得慌,腿脚还时常抽筋,疼得我半夜惊醒,咬着牙不敢出声,生怕吵醒旁边鼾声如雷的张左明,又惹来一顿骂。
孕吐倒是慢慢好了,但胃口并没变得多好。婆婆嘴上说着要补,可家里能有什么好东西?无非是粥熬得稠点,偶尔有个鸡蛋。她口口声声的“大孙子”,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我甚至开始害怕,万一……万一生下来是个闺女呢?婆婆那张脸,会变得多难看?我往后的日子,会不会比怀孕前更难过?
这种担忧,像阴云一样笼罩着我。我变得比平时更加沉默,除了干活,尽量待在屋里,减少和婆婆、特别是和张左腾碰面的机会。
快过年的时候,天气冷得邪乎,泼水成冰。婆婆念叨着要拆洗被褥,说过年得干干净净的。这活儿不轻省,得用大锅烧热水,一遍遍地搓洗、投洗。我挺着个大肚子,弯腰在冰冷的水盆边,没一会儿就腰酸背痛,喘不上气。
婆婆在一旁指挥,嘴里还不闲着:“使劲搓搓!那被头垢腻多!你说你,干活一点不利索,慢吞吞的,得洗到啥时候去?”
我咬着牙,使劲搓着厚重的被里,冰凉的水刺得手指发麻,小腹一阵阵发紧,有点下坠的疼。我有点害怕,停下手,扶着腰慢慢直起身,脸色可能有点发白。
“又咋了?怀个孩子就成纸糊的了?洗点被子能累死你?”婆婆不满地瞪着我。
这时,院门响了,王小丽领着女儿张银来了。她看到我们正在洗被子,赶紧放下手里提的一小包炸果子,走过来:“妈,香香,洗被子呢?这么大冷的天,香香这身子咋能干这个?我来我来!”
她不由分说地接过我手里的搓衣板,利索地干了起来。婆婆脸上有点挂不住,嘟囔着:“就她金贵……”
王小丽一边用力搓洗,一边笑着说:“妈,话不能这么说。香香这都快七个月了,可得小心着点。这冰天雪地的,万一滑一跤,或是累着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她转过头又对我说,“妹子,你歇着去,这儿有我呢。”
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心里有点暖,又有点酸。同样是儿媳妇,她就能说得上话,就能让我歇着。我默默地走到一边,坐在小凳上,看着王小丽熟练地干活,和婆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过年准备的事。
突然,王小丽“哎哟”了一声,停下手,看着盆里的水:“妈,这水也太凉了,咋不加点热水?这洗不干净不说,也冻手啊!”
婆婆撇撇嘴:“烧热水不费柴火啊?就你讲究!”
王小丽没接话,自己起身去灶房,舀了半瓢热水兑进盆里,继续洗。她也没再让我插手,一个人把几床被褥里子都搓洗了一遍,又帮着投洗干净,晾到院里的绳子上。
干完活,她洗了手,对婆婆说:“妈,被子洗好了,我得回去给侃娃子喂饭了。这炸果子您留着吃。”又对我笑笑,“香香,多歇着,别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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