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吴香香,1963年生在金华婺城这边的一个小山坳里。今天,是1981年农历三月初八,我十八岁,要出嫁了。
天还没亮透,我娘就摸进我屋里来了。屋里还是黑黢黢的,就窗户纸透进点灰蒙蒙的光。我根本没睡着,直挺挺地躺在板床上,听着屋顶耗子啃梁子的窸窣声,一听就是一宿。
“香香,该起了。”我娘的声音哑哑的,带着一股子抹不掉的愁味儿。她划亮一根火柴,点亮了床头柜上那盏小的煤油灯,火苗忽闪忽闪的,把我俩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土墙上晃荡,像两个找不到路的鬼。
我没应声,自己坐了起来。身上穿的是娘昨晚就准备好的“新衣裳”,一件红格子的确良衬衫,领口硬邦邦的,磨得脖子生疼。这衣裳是昨天张家送来的,据说花了张左明——就是我那个今天要嫁的男人——小半个月的工分。我大姐出嫁那年,还能穿娘改过的旧衣裳,轮到我了,时兴的确良了,可我觉得,这玩意儿还没我娘那件穿软了的蓝布衫子舒服。
娘端来一盆温水,放在缺了角的木凳上。“洗把脸,精神精神。”她说。
我走到盆边,水里映出我一张脸,黄黄的,没什么肉。村里那些婶子嫂子们,总说我这张脸生得好,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尤其那双眼,黑是黑,白是白,看着就透亮。可我现在看着水里那个影,只觉得像极了年前爹从镇上肉铺割回来、摆在案板上的那块五花肉,就等着人来划量、下刀了。
爹妈为了一袋粮,把我许给了邻镇蒋家村的张左明。蒋家村离我们这儿倒不算太远,翻过两座山梁子就到了。可那地方,我听人说,比我们这山坳还穷,地更薄。
那张左明,我就见过一面。上个集日,他跟他娘,就是我将来的婆婆王桂花,一起来相看。他就站那儿,穿着件半新的中山装,扣子扣得紧紧的,勒出有点发福的肚子。他娘倒是话多,东拉西扯,眼睛像探照灯似的在我身上扫来扫去,好像是在看一头牲口,掂量着能出多少肉。张左明没咋说话,就最后要走的时候,凑近了些,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有点黄的牙。他看我的那个眼神,我到现在都记得,说不出的腻歪,带着一股子占有的得意,还有点儿……怎么说呢,就像我们这后山上,冬天里饿急了眼的老狼,瞅见落单的羊崽子的那种光。我当时就打了个寒颤,心里头冰凉一片。
可我没办法。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爹前年上山砍柴摔坏了腰,一直没利索,重活干不了,挣不了几个工分。娘身子骨也弱。我上头有个大姐,叫招娣,嫁在我们本村,日子过得也是鸡飞狗跳,姐夫是个闷葫芦,婆婆厉害,大姐回娘家哭的时候比笑的时候多。还有个四姐,叫来娣,比我大两岁,老实得三棍子打不出个屁,前年嫁到了更山里的地方,听说日子更是苦水里泡着,上次偷偷托人捎信回来,说身上总有青紫,可爹妈能说啥?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下面还有个弟弟,叫吴宏,才十六,正是能吃能长的年纪,可家里常常连红薯都吃不饱。二姐、三姐受不了难吃野菜树皮,将自己活活饿死了,而我饿了什么都吃,只要能活着,
张家送来定礼那天,除了几尺布,两块香皂,最重要的,是足足一百斤粮票和二十块现钱。那粮票,能让我家,特别是正长个儿的弟弟,小半年不挨饿。我娘捏着那粮票,手都在抖,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不是高兴,是难受。我爹蹲在门槛上,一个劲儿地抽旱烟,烟雾缭绕的,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知道,我没得选。我们这山里的女娃,命好像从来就不由自己。大姐是这样,四姐是这样,轮到我了,还是一样。
胡乱洗了把脸,娘拿着把木梳子,给我梳头。我的头发又黑又长,娘一下一下地梳着,嘴里念念叨叨,都是些“过去了要听话”、“手脚勤快点”、“早点给人家生个儿子”之类的话。我听着,心里头木木的,没什么感觉,好像她说的那个人不是我。
梳好了头,编成一条粗辫子,用红头绳扎好。外面渐渐有了人声,是请来帮忙的邻居婶子,还有大姐招娣也赶早来了。她眼睛红红的,看见我,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帮着我娘张罗点零碎东西。其实也没啥好张罗的,我的嫁妆,就一个木头箱子,还是我姥爷那辈传下来的,漆都快掉光了,里面装着几件我平日穿的补丁衣服,还有一双新做的布鞋,是娘点灯熬油赶出来的。
天光大亮了,外面传来手扶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是张家来接亲的了。我们这山里头,规矩没那么大,路又不好走,用拖拉机接亲,也算是有面子了。
我娘赶紧把一块红布盖在我头上。视线一下子被遮住了,只能看见脚下一点点地。我的心突然“咚咚咚”地擂起鼓来,好像要从嗓子眼跳出去。
外面响起鞭炮声,噼里啪啦的,炸得人心里更乱。我被人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走到门口,快要上拖拉机的时候,突然有人从后面使劲拉了我的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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