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二年(公元前205年)四月。
春风,本该是生机萌动的信使,此刻却裹挟着齐鲁大地尚未散尽的焦糊味与刺鼻的血腥气,像一条无形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毒蛇,蜿蜒过刚刚被汉军攻克的洛阳新城。这是一场原本不该发生的战争,河南王申阳本想不做任何抵抗便投降,毕竟有张耳这一层关系在,指令尚未传达却突然离奇暴毙。城墙斑驳,箭痕累累,无声诉说着不久前惨烈的厮杀。空气中弥漫着灰烬、铁锈和若有若无的尸骸腐败的气息,令人作呕。
城头,一面巨大的赤色汉王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燃烧的火焰,宣告着新的主宰。这赤色的浪潮,自刘邦还定三秦以来,便以惊人的速度席卷河内、河南,如今兵锋直指中原腹心,沛县亭长那点微末的野心,已在血与火的浇灌下膨胀为吞噬天下的巨兽。
洛阳城下,一辆由四匹骏马拉动的巨大战车停驻。刘邦高踞其上,一身象征王权的赤色锦袍,在春日并不炽烈的阳光下却显得格外刺眼。他眯缝着那双锐利如鹰隼、又时常闪烁着市井无赖狡黠光芒的眼睛,眺望着这座饱经沧桑的古城。他的手指习惯性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一块玉佩——那并非寻常金玉,材质奇特,触手温润又带着一丝冰凉,在特定角度的光线下,会诡异地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令人不安的荧光绿。此刻,他的指节无意识地蜷曲起来,仿佛在夹着一支无形的东西。
“项籍老儿,”一声低语从他喉咙深处滚出,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和幸灾乐祸,“在齐地烧杀得可还痛快?”他嘴角咧开一个市侩的笑容,露出微黄的牙齿,“最好连骨头都烧成灰,省得寡人再费力气去收拾!”田荣暴毙、项羽深陷齐地泥潭的消息,如同最上等的醇醪,灌入他心脾,带来一种近乎眩晕的舒泰感,时常回味无穷。鸿门宴的屈辱,仿佛都在这一刻被冲刷淡去。
然而,这份快意之下,一股冰冷的、如跗骨之蛆般的不安悄然滋生。五十六万!表面上看,他麾下聚集了关东诸侯联军,号称五十六万之众,旌旗蔽日,声势浩大。但这庞大的数字背后,是各怀鬼胎的诸侯王:魏王豹首鼠两端,殷王司马卬心怀叵测,常山王张耳更是丧家之犬投奔而来……这哪里是铁板一块的雄师?分明是一盘随时可能被风吹散的散沙!刘邦太清楚了,没有足够响亮、足够正义的号角将这盘散沙彻底熔铸,没有一根能凝聚所有人仇恨与欲望的矛头死死钉在项羽这头虽受伤却依然能撕碎一切的猛虎身上,他这看似滔天的声势,转眼就可能成为埋葬自己的巨浪。
他需要一个“名”。一个超越武力,能号令天下,让诸侯俯首,让百姓景从的“大义名分”。这念头在他心中盘旋、发酵,如同毒蛇吐信。
就在他思绪翻腾之际,车驾前方忽然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卫士的呵斥声、人群的低语声混杂在一起。刘邦眉头微皱,目光如电般扫去。
只见一名须发皆白、身着洗得发白的粗布深衣的老者,竟不顾甲胄鲜明的卫士阻拦,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冲出人群,直扑到刘邦那装饰着华丽纹饰的战车之前。扑通一声,老者重重跪倒在满是尘土和车辙印的官道上,激起一小片烟尘。他枯瘦的双手高高举起一卷用麻绳系着的、颜色陈旧的竹简,仿佛托举着千钧重担。他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沾着尘土,但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却异常明亮,燃烧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光芒。他嘶哑的声音穿透了军队的喧嚣,如同洪钟般敲击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汉王——且慢!老朽新城三老董公,冒死进言——!”
一瞬间,喧哗的军队如同被施了定身咒,骤然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好奇的、疑惑的、警惕的、漠然的——齐刷刷聚焦在这位风尘仆仆、形如枯槁的老者身上。卫士的刀戟反射着寒光,气氛骤然绷紧。
刘邦的眉头猛地一挑,那双小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如同暗夜里划过的流星,看到陈平轻轻点了点头。他抬起手,随意地挥了挥,示意如临大敌的卫士退开。他的目光落在董公高举的竹简上,又落回老者那张写满沧桑与决绝的脸。一种奇异的预感,如同电流般窜过他的脊背。
董公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接下来的话语中。他颤巍巍地展开那卷承载着沉重历史的竹简,枯槁的手指划过竹片上深刻的字迹。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力量,悲怆而激昂,在寂静的洛阳城下轰然炸响:
“臣闻古训有云:‘顺德者昌,逆德者亡!’又云:‘兵出无名,事故不成!’此乃天地之常理,兴衰之枢机!”他的话语如同古老的钟磬,敲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灵。
“今项羽者,何许人也?”董公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刻骨的痛恨与控诉,“凶暴无道,豺狼成性!其罪滔天,罄竹难书!然其最甚者,莫过于冒天下之大不韪,放逐并弑杀天下共主——义帝熊心陛下于郴江之畔!”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血的利箭,狠狠射向那远在齐地的“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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