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风如刀,割过临晋渡口。时值汉二年三月,寒冬余威未散,裹挟着黄河深处翻涌上来的腥湿土气,劈头盖脸砸在楼船巨大的赤色舷板上,发出沉雷般的闷响。浊黄的浪头像一群群被激怒的黄龙,凶狠地撞击着船体,每一次冲撞都让脚下这艘名为“赤龙”的庞然巨舰微微震颤。水雾弥漫,粘稠冰冷,扑在人脸上,带着一股子万物生发前泥土里腐烂与新芽交织的、难以言喻的气息。
刘邦独立于“赤龙”舰首,一身赤色王袍被狂风撕扯得猎猎狂舞,宛如一面在混沌天地间倔强燃烧的战旗。他眯缝着那双在沛县市井酒肆、赌档陋巷里淬炼出来的眼睛,目光如钩,刺破水雾与距离,死死钉在对岸魏地那片苍茫无垠的平原上。一丝笑意,狡猾如狐嗅到了肥美猎物,带着沛县乡野根子里的痞气和膨胀到顶点的野心,在他嘴角咧开,越扯越大。
指节粗大、布满厚茧的手,下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腰间悬挂的一块佩饰。非金非玉,质地温润又透着莫名的阴冷,在黄河上空铅灰色天幕的映照下,偶尔会掠过一丝令人心悸的、幽绿色的微光,仿佛某种沉睡的活物在无声地呼吸。
“项籍老儿,”他喉头滚动,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风浪的嘶吼,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渣的短匕,“在齐地烧得痛快吧?烧!给老子狠狠地烧!最好把你那点霸王威风,连皮带骨,都他妈烧成灰!” 脑海中,探马带回的密报清晰得如同亲见:项羽在北海焚城,烈焰腾空,映得半边天如同血染;坑杀降卒的巨坑里,垂死的哀嚎声能撕裂人的魂魄;焦土千里,齐人眼中刻骨的仇恨足以噬魂……这一切,比他和张良在密室中对着粗糙沙盘推演时预想的,还要美妙百倍!子房的“声东击西”、“祸水北引”之策,已成燎原之火!
一股难以言喻的、近乎爆炸般的畅快感,如同最烈的沛县烧刀子,轰然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冲上头颅。他猛地吸了一口带着冰渣子味的河风,胸腹急剧起伏,双指悬空,对着那翻滚的黄河浊浪狠狠一拈,仿佛捏碎了某个无形敌人的咽喉:
“渡——河——!”
一声炸雷般的咆哮,从刘邦的胸腔里毫无保留地迸发出来,瞬间盖过了黄河万古不息的怒吼!那声音洪亮、粗粝,充满了赌徒在骰盅揭开前押上全部身家的孤注一掷,更带着志在必得的、近乎蛮横的征服欲!
“呜——呜呜——”
“咚!咚!咚!咚咚咚!”
令旗如血,在桅杆顶端疯狂舞动。苍凉的号角撕裂空气,雄浑的战鼓撼动河面!命令如同无形的电流,瞬间传遍整个庞大的船阵!
刹那间,临晋渡口沸腾了!
早已枕戈待旦的楼船、艨艟、走舸,如同蛰伏已久的巨兽被唤醒。巨大的拍杆被力士们呼喝着扳起,又重重砸入水中,激起冲天浊浪。粗如儿臂的船桨从密密麻麻的桨孔中探出,被无数肌肉虬结的手臂奋力摇动,整齐划一地劈开翻滚的黄河水。船帆“哗啦啦”地鼓胀起来,吃满了带着腥气的河风。汉军赤红的旗帜在每一艘船的桅顶猎猎招展,连成一片,仿佛天边烧红的云霞坠入了浊浪,又似无边无际的烈火在河面上蔓延、奔涌!
千帆竞发,万橹齐摇!汉军赤色的浪潮,汹涌澎湃,带着沛县子弟最初的血性与杀伐之气,决堤般涌向那道横亘在面前、象征着天堑的黄河!赤潮所向,浊浪辟易!
对岸,魏地。渡口。
魏王豹早已面如土色,魂不附体。他站在临时搭建的简陋望台上,身体筛糠般抖着,几乎要靠扶着冰冷的木栏才能站稳。脚下,是临时聚集起来的、稀稀拉拉的魏国残兵,大多面黄肌瘦,眼神涣散,手中锈迹斑斑的戈矛无力地垂向泥泞的地面。他们身后,是箪食壶浆、被驱赶而来的百姓,脸上交织着麻木与深重的恐惧。
那赤潮!那吞噬天地的赤潮!
视野尽头,黄河翻滚的浊浪之上,一片刺目的、无边无际的赤红正以无可阻挡之势压了过来。巨大的楼船如同移动的山峦,撞开一切阻碍。鼓声、号角声、成千上万人的呐喊声、船桨击水的轰鸣声,汇聚成一股毁天灭地的声浪,先于舰队本身,狠狠撞在每个人的耳膜和心口上!
“王上……汉军……汉军来了!” 身旁一个老臣声音发颤,带着哭腔。
魏豹猛地一哆嗦,牙齿咯咯作响,一句话也说不出。他脑子里嗡嗡乱响,全是那些从齐国逃难而来的人口中描述的炼狱景象:项羽的楚军是如何攻破城池,如何将降卒驱赶到巨大的土坑边,铁骑来回践踏,长矛无情攒刺……凄厉的惨叫声似乎就在耳边回荡,与眼前这滔天赤潮重叠在一起,化作了最深的梦魇。
刘邦的使者,一个接一个,或如刀锋般冰冷地威逼,或裹着蜜糖般甜腻地利诱,或描绘着虚无缥缈却诱人的前程……早已将他最后一点残存的抵抗意志,如同抽丝剥茧般榨得干干净净。此刻,面对这毁天灭地的赤色洪流,那点可怜的勇气更是彻底灰飞烟灭。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