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化不开的浓墨,沉沉压在鸿门大营之上。
中军帅帐内,炭火盆烧得正旺,跳跃的火舌在范增枯槁的脸上投下扭曲跳动的阴影,将他本就深陷的眼窝衬得如同鬼域。
他捻着几根稀疏的山羊须,指节嶙峋,那鹰隼般锐利阴鸷的目光,仿佛已穿透厚重的牛皮帐幕,死死钉在了百里之外霸上那简陋的营盘之上。
虽以气势恢宏之势踏破函谷关,营兵鸿门,但项羽并未立即发强势攻袭。
“羽儿——”
范增的声音不高,却像浸透了寒冰的毒针,每一个字都带着蚀骨的阴冷,精准地扎向主位上那如山岳般沉默的身影,“刘邦此人,断不可留!昔日泗水亭中,贪财好色,赊酒赖账,市井无赖之态,何等不堪入目!此乃豺狼本性,刻于骨血!”
他顿了顿,炭火在他浑浊的老眼中爆开两点骇人的精芒,“然入咸阳以来,府库珍宝封存不动,后宫佳丽视若无睹……此等违逆其本心之举,非胸藏山川、志在天下者,焉能为之?!”
帐内空气骤然凝固。英布、龙且等悍将虽未出声,但握紧的刀柄和绷紧的肌肉,无不透出森然杀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位之上。
项羽端坐如玄铁浇筑的铁塔,厚重的玄甲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将他周身笼罩在一片沉凝的威压之中。他后背挺直,肌理贲张,巨鹿血战留下的可怖伤痕早已愈合如初,只余下几道浅淡的印记,昭示着曾经的凶险,却无损其此刻如山如岳的磅礴气势。
范增的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本就因刘邦抢先入关、封闭函谷而郁积的怒火之上。龙虎之气?天子之兆?刘邦?那个泗水亭长?!
一股被卑劣之徒僭越的暴怒,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却又真实存在的忌惮,如同两条毒蛇在他胸中疯狂撕咬、翻腾。
他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那声音在死寂的大帐中格外刺耳。赤红的双眸死死盯着盆中跳跃的火焰,那火焰扭曲变幻,仿佛正映出刘邦那张市侩狡黠、却又在入咸阳后变得深不可测的脸庞——笑容可掬,眼神却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道清冽如泉的女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项王,夜深了,寒气重。”
帐帘轻启,虞瑶端着一盏温热的羹汤走了进来。她素色的衣裙在肃杀的大帐中显得格格不入,鬓角那缕如烟火般的霜白,在火光下尤为醒目,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她的到来,像一缕清风,悄然拂过帐内几乎凝固的杀意。
范增被打断,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不悦,但见是虞瑶,又强压下去。他知道此女对项羽的特殊意义。
项羽闻声,紧绷如弓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他赤红的眼眸从火焰上移开,转向虞瑶。
那目光深处翻涌的暴戾与猜忌,在看到她的瞬间,如同投入巨石的沸水,虽然依旧汹涌,却奇异地被压下了一层,荡起柔情似水的蜜意。他微微颔首,示意她近前。
虞瑶走到他身侧,放下羹汤。一股淡淡的、属于她自身的清冽气息,混合着羹汤的暖香,萦绕在两人之间。她无视了帐内凝重的气氛和范增审视的目光,只是安静地立在一旁。
范增见缝插针,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帐外沉沉的夜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预言般的森然:
“羽儿!老朽观霸上天象,云气蒸腾,成龙虎交搏之状,五色杂沓,华盖充盈——此乃真龙天子之气!沛公头顶,已有紫微帝星垂照!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请即刻发兵,踏平霸上,枭其首级!迟则生变,遗祸无穷啊!”
“龙虎交搏?紫微垂照?孰龙孰虎?!” 项羽低沉的嗓音响起,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他的目光并未离开虞瑶沉静的面容,语气是陈述而非疑问,显然对范增观星的能力深信不疑。
“刘邦……” 他咀嚼着这个名字,赤瞳中风暴更盛。
虞瑶安静地听着,当“紫微帝星”这个词钻入耳中时,她的心脏莫名地、毫无缘由地急跳了两下,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如针般刺了一下,快得抓不住源头,只留下一点微茫的悸动和随之而来的空洞茫然。
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火光下投下两片阴影。药箱在她腰间,无声地泛过一道极微弱的蓝光。
“此气不除,他日必成大患!四十万大军枕戈待旦,只待你一声令下,霸上旦夕可破!” 范增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虞瑶清晰地感觉到,项羽压抑的怒火在范增的煽动下,正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她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凛冽杀意。
项羽的目光终于从虞瑶身上移开,重新投向那跳跃的火焰,赤红的眼眸深处,风暴并未平息,反而在范增的“天命”之论下更加汹涌。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千钧之力:“亚父之意,羽已知晓。刘邦……本王自有计较。” 他没有说发兵,也没有说不发兵,仿佛已有计较。但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决断杀意,让帐内温度骤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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