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鹿城南的硝烟尚未散尽,诸侯联军的营盘却已陷入一种诡异的喧嚣。
辕门之内,项羽大帐前,各路将领的膝行跪拜犹在眼前,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混合着权力更迭的铁锈气息。
辕门之外,一辆华盖轺车在数百名衣甲鲜明的赵国亲卫簇拥下,风尘仆仆地驶近巨鹿残破的城门。
车门开启,张耳在亲兵搀扶下缓缓走出。数月围城的煎熬,在他身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曾经儒雅的面容枯槁凹陷,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眸子,在见到城门外那个熟悉身影时,骤然爆发出刻骨的怨毒与劫后余生的戾气。
“陈——余——!”
张耳的声音嘶哑破裂,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穿透寒风的尖锐:
“好!好一个‘为赵国留火种’!好一个‘坐待时机’!我巨鹿城内易子而食,将士析骨为炊之时!你的火种,就是眼睁睁看着你的刎颈之交,在秦人刀下化为焦炭吗?!”
陈余一身风尘仆仆的旧甲,立于寒风中。他身后,是刚刚经历过围堵王离、同样疲惫不堪的赵军将士。
他望着形容枯槁、状若厉鬼的张耳,眼中翻涌着复杂至极的情绪——有愧疚,有痛楚,更有被误解和指责点燃的熊熊怒火!
“张耳!”陈余踏前一步,声音同样嘶哑,却沉凝如铁,“你只道我见死不救!你可曾想过城外!王离二十万长城铁军虎视眈眈!章邯十万雄兵如芒在背!我这几万兵马,是赵国最后的本钱!冲进去?除了和你一起葬身火海,让赵国彻底断绝血脉,还能有何结果?!留得青山在,才能为你、为赵王、为巨鹿数十万冤魂——报仇雪恨!”
他指着身后那些沉默的、脸上犹带血污的士兵,“是他们!在楚军血战章邯时,死死钉住了王离!在项羽合围时,用命去填秦军的刀锋!这才等来了破秦的曙光!你只看到我的‘不动’,可曾看到我的‘动’?!看到这些兄弟流的血?!”
“血?!”张耳发出凄厉的尖笑,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陈余鼻尖,“他们的血是血!我巨鹿城里流的就不是血?!陈余!收起你这套冠冕堂皇的说辞!你就是懦弱!就是怕死!怕你那点家底拼光了!什么‘刎颈之交’?什么‘但求同死’?全是狗屁!你的印信呢?你的将军威严呢?在秦人面前,在诸侯面前,你连条护主的狗都不如!”
“懦弱?怕死?”陈余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暴跳,连日来的压力、战场上的憋屈、此刻被至交好友的诛心指责彻底点燃!
他猛地一把扯下腰间系着的那方古朴沉重的赵国大将军印绶!镶金的印匣在阳光下刺眼,玄色的绶带被他攥在手中,因用力而指节发白!
“张耳!你看清楚了!”
陈余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却又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这就是你口中的‘印信’!这就是你念念不忘的‘权柄’!你要觉得我陈余不配为将!觉得我贪生怕死!这印——我今日就还给你赵国!”
他手臂猛地一挥,那方象征着赵国最高兵权的印绶,带着沉闷的破空声,狠狠砸向张耳脚前的冻土!溅起一片泥雪!
“咚!” 沉重的闷响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全场死寂!寒风卷过残破的城垣,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所有人都惊呆了!张耳脸上的怨毒瞬间凝固,化为错愕与难以置信,他呆呆地看着脚边那方沾满泥雪的印绶,仿佛被烫到一般,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他老谋深算,算尽人心,却万万没算到陈余会如此刚烈,竟当众解印辞官!
陈余胸膛剧烈起伏,喘息粗重。他死死盯着张耳,眼中是喷薄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他在等,等张耳震惊之后的挽留,等一个台阶,等这位昔日兄弟能理解他背负的沉重与无奈。他需要张耳捡起那印绶,塞回他手里,斥责他意气用事。这出戏,才能体面收场。
空气凝固了。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
张耳身后的门客中,一个眼神精明的瘦高中年人(正是历史上进言的门客)眼珠急转。
他猛地凑到僵立的张耳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如毒蛇吐信般清晰:“相国!天予弗取,反受其咎!陈将军负气交印,此乃天赐良机!兵权在手,赵国方是您囊中之物!若迟疑推让,恐生变数,反为不祥!”
这句话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浇醒了张耳!他眼中仅存的一丝错愕和犹豫,瞬间被赤裸裸的权力欲望取代!
是啊!印绶!兵权!赵国!陈余自己交出来的!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就在陈余强压怒火,准备假意去解手(上厕所)以缓解这难堪僵局时——
“且慢!”
一个清冷的女声突然打破死寂。虞瑶抱着她那古朴的乌木药箱,不知何时已穿过人群。
她鬓角的霜白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格外刺目,目光却沉静如水,落在陈余因紧握而青筋毕露、指缝渗血的手上——那是他砸印绶时被边缘割破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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