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刀子般刮过泗水亭外无边的芦苇荡。枯黄的苇杆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悲鸣,如同无数冤魂在低语。
刘邦蜷缩在一处泥泞的水洼旁,后背紧贴着冰冷的苇丛,手里死死攥着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麦饼。
麦饼粗糙的棱角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远处,秦军追兵的呼喝声顺着风断断续续飘来,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后颈,激起一片寒栗。
三天了。押送百名徭役去骊山的路上,像筛子漏沙一样,逃了二十多人。按秦律,失期者斩,他这个亭长,腰斩都是轻的。
可看着那些同乡——面黄肌瘦,眼窝深陷,走路都打晃,鞭子终究没忍心抽下去。逃吧,能逃一个是一个。他刘季,也成了亡命之徒。
“刘季!” 一声压低的呼唤从芦苇深处传来,带着急促的喘息。一个蓬头垢面的青年钻了出来,正是泗水亭的求盗夏侯婴。
这个平日里总把小小的官帽戴得一丝不苟、腰牌擦得锃亮的年轻人,此刻官袍的下摆被泥浆糊得看不出本色,脸上也蹭着几道黑灰,狼狈不堪。
“找着你了!萧主吏让咱们往东南去,芒砀山!说那边林子深,有咱们的人接应!”
刘邦吐掉嘴里嚼了半天也没滋味的草根,麦饼的碎屑簌簌落下。他眯起眼,望向那条蜿蜒隐入东南莽莽群山的羊肠小道。
山影在灰蒙蒙的天幕下起伏,像蛰伏的巨兽。
去年在咸阳服徭役的情景猛地撞进脑海:人山人海中,他踮着脚,远远望见始皇帝那金碧辉煌的銮驾碾过朱雀大街,卫士如林,旌旗蔽日。
那一刻,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冲上喉头,那句脱口而出的“嗟乎,大丈夫当如是也!”此刻,竟在胸腔里死灰复燃,烧得他口干舌燥,心跳如鼓。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空闲的左手探入怀中,指尖触到一块冰凉坚硬、棱角分明的物件——那是他从不离身的一块玉佩。
他将其掏了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那玉佩呈现出一种极其扎眼的荧光绿色,非玉非石,材质不明,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奇异的凉意。
他习惯性地用拇指摩挲着光滑的玉面,仿佛能从中汲取某种力量或慰藉。
然后,他双指虚空一拈,悬停在唇边,目光专注地凝视着远方起伏的山峦,做了一个深长而缓慢的吸气动作(胸扩肩提),屏息一瞬。
接着,他微撅起嘴,以极缓、极长、均匀的节奏吐出一口浊气。
气息将尽时,他眉心骤然舒展,嘴角慵懒地向上扬起,整个身体仿佛瞬间松陷下来,显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疲尽释然后的奇特欢畅感。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随手将玉佩揣回怀里,眼神重新变得锐利。
“走!”刘邦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率先拨开茂密的芦苇,朝着芒砀山的方向潜去。
夏侯婴紧随其后,看着刘邦的背影,又想起他刚才那套古怪的动作和手中一闪而过的诡异绿光,心头莫名一跳,却不敢多问。
同一时刻,沛县县衙后院。
一株老槐树的虬枝在秋风中簌簌作响,筛下斑驳的光影。
主吏掾萧何正坐在槐荫下的石桌前,神情专注地摆弄着几根细长的算筹。
这位掌管全县户籍赋税、精瘦而儒雅的文吏,指尖灵巧地在摊开的竹简上游走,掠过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生死的数字。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光是今年,沛县登记在册的男丁,就有三成以上的名字被朱笔划去,永远留在了修长城和骊山皇陵的黄土之下。
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个破碎的家庭,一片无声的坟茔。
“萧大人倒是好雅兴,这兵荒马乱的,还有心思摆弄算筹?” 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狱掾曹参拎着一个鼓囊囊的酒葫芦,晃了进来。
他腰间挂着的铜制牢狱钥匙随着步伐叮当作响,浓黑的眉毛习惯性地紧皱着,在眉心刻下一个深深的“川”字。
“外面都炸锅了!陈胜在大泽乡斩木为兵,聚众造反,听说已经破了蕲县!烽火都烧到咱沛县眼皮子底下了!”
萧何手中的算筹在一卷标记着“口赋”的竹简上微微一顿。他抬起眼,目光沉静如水,仿佛并未被这惊天消息搅乱心神。
他反而想起了前日乡民来报的异闻:东郊野地惊现一条通体雪白的巨蛇,更有老叟夜半啼哭,口中念念有词,说什么“赤帝子斩白帝子”。
这精瘦的文吏嘴角忽然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他抬手取过曹参手中的酒葫芦,拔掉塞子,将清冽的酒液稳稳注入案上的两只陶碗,琥珀色的酒浆在碗中荡漾。
“曹兄,”萧何的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将其中一碗酒推到曹参面前,“可还记得,刘季那家伙,左股之上,生有七十二颗排列如斗的黑痣?”
他的眼神意味深长,如同在棋盘上落下了关键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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