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张屠户真是好人。”锦儿拎肉欲往灶房炖煮,“我给教头熬碗肉汤。”
张贞娘颔首,转身却见张教头伫立里屋门首,面白如纸。
“爹怎起来了?”
张教头不答,颤指那肉,嘴唇哆嗦:“这肉…不能要…快送回去…”
“爹,张大哥一片好心…”
“送回去!”张教头声骤嘶厉,眼中痛楚满溢,“不能再连累人了!张屠户被打那般惨状,还不够么?再这般,整巷人都要遭咱们拖累!”
他猛咳起来,咳得弓腰撑墙,肩头剧颤。张贞娘知老父脾性,一生刚强,如今竟靠人周济还要累及邻里,心里比谁都难受。
她咬唇以布裹肉,令锦儿偷偷送回。待锦儿去远,她扶父坐下,父女相对空屋,俱各无言。窗外日色惨白,映在雪地上刺目生疼,却无半分暖意。
又过几日,天虽放晴风却更厉,刮面如刀。张教头怀揣最后几文钱,欲往街口药铺买剂止咳药。他已咳近半月,夜咳难寐,胸如压石,恐自己倒下女儿更无依靠。
药铺近高府。张教头方至门首,便见掌柜正陪一绸衫汉子说话,正是高府刘管家。刘管家瞥见他眼一亮,故意扬声:“哟!这不是林教头的老泰山么?怎地,病了?”
张教头不理,对掌柜道:“抓剂止咳药。”
掌柜搓手为难:“张老,非是小人不卖,是…是高府刘管家方才吩咐,您是‘罪囚家眷’,小店药不能售。”
刘管家嗤笑:“老货听见了?你女婿是贼配军,你便是贼配军老丈人,也配吃药?依我看滚回家等死罢,待你女婿死了,女儿嫁了我家衙内,说不定衙内发善心赏你口饭。”
这话如耳光扇在张教头脸上。他年轻时在禁军教拳,也是血性汉子,何曾受此大辱?拳攥得指节发白,恨不能一拳捣碎那丑脸。
“怎地?想动手?”刘管家退步朝门外家丁吆喝,“瞧见没?老货要行凶!”
几个家丁立时围上,皆是高府打手,个个凶神恶煞。为首者推搡张教头:“老不死给脸不要!刘管家肯与你说话是赏脸!”
张教头本就年迈体虚,踉跄后退,脚下一滑跌坐雪地。冰碴硌得腰肋生疼,手中几文钱跌进泥雪。
“哈哈哈!”刘管家与家丁纵声狂笑,“老货摔得好!”
张教头趴卧雪中,望那些嚣张嘴脸,盯泥水里铜钱,心如刀剜。欲爬起,腰间剧痛难忍。路人远远围观,有欲扶者被家丁瞪回:“看甚看!谁扶他便是与高府为敌!”
无人敢动。
张教头咬碎牙,一寸寸撑起身。雪灌进领口冻得浑身乱颤,脸上泪雪交混冰寒刺骨。他知道自己不能倒,倒了女儿真就无人护了。
好容易爬起,他未捡泥水中钱,也未再看刘管家,佝偻着背一步一挪往家蹭。腰间痛楚愈烈,每步皆如踏刃,却不敢停——怕女儿见这副模样更伤心。
至家时天已墨黑。张贞娘见他蹒跚而入,衣襟沾满泥雪,急扶道:“爹这是怎了?”
张教头强笑:“无妨,路滑跌了一跤。”
然脸上伤、腰间痛岂能瞒过?锦儿去烧水时,张贞娘解父衣,见后腰青紫大块,擦破处渗血,泪霎时涌出。
“是高府的人干的,是不是?”她哽咽问,取布巾蘸热水轻拭伤处。
张教头闭目不语,泪却自眼角滑落。他这一生,教徒无数,铁尺教训过恶徒,如今却连自身难保,女儿难护。这世道,究竟怎了?
那夜张教头咳得更凶,竟发起高热。张贞娘守侍床前,彻夜未眠。将林冲旧袍覆父身,自裹薄被坐床沿垂泪。她知道高衙内不会罢休,彼等如饿狼环伺这破院,迟早要将她们撕碎。
可她能如何?不过弱质女流,父老夫远,邻里惧祸不敢助…她只能眼睁睁看苦难寸寸压下,却无反抗气力。
张教头病倒第三日,锦儿井边打水归,手里多个布包。布包自院墙抛入,拆看竟是剂止咳药并一小袋红糖,麻纸裹着,上书一行小字:“药煎三沸,糖水冲服,勿使外见。”
锦儿惊喜交加,奔告张贞娘。张贞娘捧药抚字,心猛地一跳——字迹虽歪却透细心。忆起前日米缸将空时院里忽现半袋糙米;灶下枯枝将尽时墙角无端多捆干柴…
“有义士暗助。”张贞娘低语,眸中泛起微光。
她不敢声张,偷偷煎药喂父。说来也奇,药效极佳,张教头服两剂咳便见轻,热也退了。
此人是谁?张贞娘猜不透,只得每夜置空碗于墙头,若碗中多物便知“恩人”来过。
这“恩人”,自是时迁。
时迁在东京已盘桓廿余日。扮作走街串巷的修补匠,白日负工具箱在左近转悠,眼却未闲——观察高府何时来扰,张贞娘何时出门,院里烟囱何时冒烟。夜则潜至院外墙槐树上,如猫伏枝,听院内动静。
他见张教头被刘管家欺凌摔卧雪地,气得几欲跃下。然知不可妄动——高府眼线众多,一旦现身非但救人不成,反令高衙内警觉提速下手。只得强忍愤懑,夜潜药铺窃得上好止咳药,复从高府后厨偷袋红糖,趁夜抛入院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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