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阳都司衙门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官员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汪直和马文升之间逡巡,生怕一丝动静就会引爆这令人窒息的紧张。
马文升迎着汪直锐利的目光,胸膛微微起伏,但眼神依旧坚定如铁。他再次拱手,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折服的力度:“下官不敢。下官所言,皆出于公心,为边事长治久安计。监军代表陛下,下官岂敢轻慢?然军国大事,关乎将士生死、国家兴衰,不能因一人之好恶、一时之功利而轻率决断。剿抚之策,利弊攸关,需慎重权衡。若只因董山一部的骚扰,便大兴问罪之师,恐非上策,反堕入其挑衅圈套,消耗我自身国力!”
他句句在理,字字铿锵,在这满是谄媚之气的厅堂里,宛如一道清越的钟鸣,却也像一根根钢针,刺穿着汪直那不容置疑的权威。
汪直盯着他,年轻的脸庞上像是覆盖了一层寒霜。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渗人的冰冷。“好,好一个出于公心,好一个慎重权衡。”他不再看马文升,转而面向陈钺和众将,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决定性的力量,“马侍郎老成持重,所言也……不无道理。边事确需谨慎。然则,董山桀骜,屡犯天威,若一味怀柔,岂非示弱于天下,令四方夷狄皆以为我大明可欺?陈巡抚!”
“卑职在!”陈钺立刻躬身应道,心中窃喜。
“你的进剿方略,细细写来,呈报于咱家。所需兵员、粮饷、器械,也一并列出明细。咱家要亲自核验,斟酌损益,再行定夺。”汪直这话,看似没有立刻采纳陈钺的激进策略,实则已完全将马文升的持重意见撇在一边,并且将决策权牢牢抓在了自己手中。
“卑职遵命!”陈钺大声应道,得意地瞥了马文升一眼。
马文升嘴唇动了动,还想再争,但看到汪直那已然不容置喙的神情,知道再言无益,心中一片冰凉,只能重重叹了口气,颓然坐下。他明白,这位权势熏天的监军,要的不是正确的策略,而是绝对的控制和足以向皇帝夸耀的“军功”。
接下来的几日,汪直在陈钺的陪同下,开始“巡视”辽东防务。所到之处,旌旗招展,戒备森严。陈钺早已安排妥当,只让汪直观摩军容整齐的卫所,检阅擦拭得锃亮的兵器,聆听早已背熟的、慷慨激昂的“忠君爱国”宣言。沿途百姓、军户,也被勒令远远跪迎,营造出一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虚假景象。
汪直骑在矫健的河套马上,身着特制的软甲,外罩蟒袍,接受着沿途军民的山呼。他看着眼前这被他“威德”所“感召”的边地,心中那股掌控一切的欲望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甚至亲自挽弓,射中了一只被兵士驱赶出来的獐子,引得陈钺等人一片阿谀赞叹,称其有“冠军侯之勇”。
然而,在这片刻意营造的“和谐”与“威武”之下,暗流仍在涌动。汪直带来的西厂番役,如同幽灵般散入军中、民间,收集着各种信息,自然也听到了些许关于陈钺贪酷、军饷克扣、以及马文升在普通士卒中颇有威望的零星议论。但这些不和谐的音符,都被韦瑛等人过滤后,选择性地呈报给了汪直——重点突出了陈钺的“能干”和马文升的“迂阔”与“收买人心”。
一日,在巡视一处前沿堡寨时,汪直故意指着远处隐约的山峦,问随行的马文升:“马侍郎,依你之见,若从此处出兵,直捣董山巢穴,胜算几何?”
马文升看着那险峻的山势,摇头道:“公公,此地山高林密,路径崎岖,大军难以展开,辎重输送更是困难。董山部众熟悉地形,善于隐匿。若贸然进兵,恐遭埋伏,凶多吉少。不如以此堡寨为基,固守要道,遣精干小股部队哨探,疲扰其部,方是稳妥之策。”
汪直闻言,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不悦。陈钺立刻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道:“马侍郎未免太过谨慎,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大明王师所向披靡,岂惧区区山野毛贼?有汪公公坐镇,天威所至,必然望风披靡!”
马文升冷冷回应:“陈巡抚,用兵非是儿戏,岂能凭一时意气?士卒性命,岂是邀功之砝码?”
又一次不欢而散。汪直对马文升的恶感,与日俱增。这个油盐不进的兵部侍郎,就像一根哽在喉咙里的硬刺,让他如鲠在喉,也严重挑战着他此次巡边试图建立的绝对权威。
夜晚,辽阳巡抚衙门密室。烛火摇曳,映照着汪直和陈钺两人阴沉的脸。
“马文升此人,留在此地,终是祸患。”汪直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淡淡地说道,“他处处与咱家作对,动摇军心,若让其回到京城,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只怕于你我,于辽东大局,都大为不利。”
陈钺眼中凶光一闪,凑近低声道:“公公明鉴!这马文升,自恃清高,屡屡阻挠方略,分明是嫉贤妒能,不欲见公公立此不世之功!此等人物,留在军中,实乃绊脚石!只是……他毕竟是兵部侍郎,朝廷正三品大员,若无恰当罪名,恐难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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