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繁华与威严,对于蜷缩在骡车角落里的汪直而言,只是一场模糊而喧嚣的噩梦。车队穿过巍峨的城门,行驶在平整的石板路上,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店铺和熙攘的人流,那些穿着体面的市民投来的目光,带着好奇,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汪直紧紧抱着一个单薄的包袱,里面是他仅有的、从广西带来的、还带着家乡气息的旧衣物。他低着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下身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随着车辆的颠簸,依旧传来阵阵隐痛,时刻提醒着他那场不堪回首的遭遇和如今残缺的身份。
紫禁城,那一片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光芒的、金碧辉煌的殿宇群,如同巨兽般匍匐在大地的中央。高大的宫墙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也隔绝了自由。角楼的阴影投下,带着森然的冷意。汪直和其他几十个同样来自各地、因各种原因被送入宫中的少年太监,像一群受惊的羔羊,被内务府的管事太监引着,从侧面的小门悄无声息地进入这座天下最尊贵、也最森严的牢笼。
宫门在身后沉重地关闭,发出一声闷响,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初入宫廷的日子,是汪直生命中另一段黑暗的时光。他们被统一安置在太监们居住的“他坦”里,通铺大炕,拥挤不堪,空气中弥漫着汗味、药味和一种难以言说的、属于阉人特有的阴郁气息。
因为来自“蛮荒之地”,因为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因为沉默寡言,汪直成了许多小太监和老太监欺凌的对象。
“哟,这不是广西来的瑶崽子吗?听说你们那儿的人都会下蛊啊?”一个尖嘴猴腮、名叫小德子的太监,仗着比汪早入宫几年,时常带着几个人围住他,推搡着他,抢走他本就不多的饭食里的肉星,或者将刷马桶的脏水故意溅到他身上。
汪直紧咬着牙,低着头,从不还口,也从不还手。他知道,在这里,任何反抗都可能招致更残酷的报复。他默默忍受着,将那屈辱和恨意,如同吞咽砂石般,一点点咽回肚子里。夜晚,躺在冰冷的通铺上,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鼾声和梦呓,他常常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阿爹阿妈惨死的画面和净身时的剧痛,便会清晰地浮现,如同梦魇,啃噬着他的心。但他不再流泪,眼泪在离开大藤峡的那个雨天,似乎就已经流干了。
他学会了观察,用那双依旧清澈、却已蒙上一层阴翳的眼睛,悄悄地观察着这座庞大宫殿里的一切。他观察管事太监如何分配活计,观察品级高的太监如何行走坐卧,观察宫女们如何悄声传递消息,甚至观察那些偶尔能见到的、穿着华丽朝服的文武大臣们脸上细微的表情。
他很快明白,在这深宫之中,想要活下去,光靠忍耐是不够的,必须学会察言观色,必须找到倚靠。
他们这些新入宫的小火者,需要学习繁复的宫廷礼仪,从如何跪拜、如何回话,到如何走路、如何端茶递水,都有严格的规矩。稍有差错,便是戒尺加身,或者更严厉的惩罚。汪直学得比任何人都要认真、都刻苦。他强迫自己改掉乡音,努力模仿着京腔;他反复练习跪拜的动作,直到膝盖红肿也不停歇;他默默记下各位主子、各位大太监的喜好和忌讳。
他的沉默和勤勉,偶尔也会被某个管事太监看在眼里,觉得这是个“懂事”、“可用”的孩子,便会分配给他一些相对轻松、或者能稍微接近主子的活计。比如,去御花园帮忙打扫落叶,或者去某个不太受宠的嫔妃宫里送些份例用品。
机会,在一次看似偶然的指派中降临。
那日,昭德宫需要一个手脚麻利的小火者去帮忙搬运新到的时鲜花卉。原本负责此事的太监临时病了,管事太监环视一圈,目光落在了角落里垂手侍立的汪直身上。
“你,对,就是你,广西来的那个小子,看着还算稳当。去昭德宫,听万娘娘那儿管事的吩咐,机灵点儿,别毛手毛脚冲撞了贵人!”管事太监吩咐道,语气带着一丝随意,仿佛只是指派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但“昭德宫”和“万娘娘”这几个字,落在汪直耳中,却如同惊雷!他虽然入宫不久,但早已从其他太监小心翼翼的议论和敬畏的眼神中,无数次听到过这个宫殿和这位妃子的名号——万贵妃!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妃子,虽无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实,甚至权势熏天,连皇后都要避其锋芒!
他的心猛地一跳,一股混杂着紧张、恐惧和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的情绪涌了上来。他知道,这可能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地方,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但同样,这也可能是一个……一步登天的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波澜,恭恭敬敬地应道:“是,奴才遵命。”
跟着引路的太监,汪直第一次踏入了昭德宫的范围。与其他宫殿的庄重肃穆不同,昭德宫处处透着一股精致甚至可以说是奢靡的气息。殿内的陈设极尽华丽,奇珍异宝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浓烈而独特的香料气味。宫人们行走间都屏息凝神,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脸上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恭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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