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天喃喃,声音微弱却字字泣血:“天数!此乃天数啊!数十万生灵……数十万我大明的好儿郎……竟要因一人之私,葬送于此……葬送于此不毛之地啊……”但他深知王振的权势滔天和手段狠辣,此刻再多进言,除了白白搭上自家性命,甚至祸及家族,于大局毫无裨益。深深的无力感,几乎将这位老将击垮。
而底层士兵们,则陷入了更深、更彻底的绝望深渊。他们早已被那朝令夕改、如同儿戏般的行军路线和日益严重的粮草短缺折磨得形销骨立,精神濒临崩溃。此刻,干渴,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最致命、最痛苦的折磨。
“水……给我点水……求求你……”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年轻士兵,嘴唇干裂翻卷,渗出的血珠瞬间被灰尘覆盖,眼神涣散无光,他伸出枯柴般的手,死死抓住身边一个年纪稍长同伴破烂的裤腿,声音微弱得像蚊蚋呻吟。
那年长的士兵自己也是嘴唇爆皮,喉咙里如同着火,他艰难地、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眼神麻木地指了指远处那几口已经被密密麻麻、如同行尸走肉般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为了争夺坑底最后一点泥浆而不断爆发厮斗、甚至已经躺倒了几具不再动弹身体的浅井方向。那里,为了那一点点维系生命的浑浊液体,人性早已泯灭,只剩下野兽般的争夺。
更多的人,则像发疯了一样,用双手,用断裂的兵器,疯狂地挖掘着干硬得如同铁板的地面,指甲翻裂,指尖血肉模糊,混合着泥土,形成暗红色的痂块,他们奢望着能在深处找到一丝湿气,一点活下去的希望。
然而,往往挖到手臂酸软,也只是徒劳。战马烦躁不安地刨着蹄子,扬起阵阵尘土,发出痛苦而低沉的嘶鸣,有的甚至开始疯狂地啃食身旁同伴的鬃毛、尾巴,或者帐篷的边缘,任何看起来可能蕴含一丝水分的东西,都成了它们绝望中的目标。
中军御营附近,情况稍好,王振早就命心腹太监和锦衣卫精锐控制了仅有的、还算干净、有少量水源补充的地点,派重兵把守,优先保证年轻皇帝、他自己以及核心亲信僚属的使用。但即便是在这里,水的分配也是严格限量的,杯水车薪,难以缓解数十万大军的干渴。
王振那顶奢华宽大、铺着厚绒、熏着檀香以驱散外面污浊气息的大帐已然支起。他坐在帐中铺了软垫的椅子上,听着帐外隐约传来的骚动、哭喊、哀嚎以及为了争水而爆发的、兵器碰撞的厮杀声,眉头紧锁,脸上写满了烦躁与不安。但他担心的,绝非是外面那些如同草芥般的士兵的生死,也非大军岌岌可危的处境,而是他那些如同蜗牛般、迟迟未能抵达的辎重车辆!那里面是他的命根子!
“长随!长随!”他猛地提高音量,尖声叫道,声音因焦虑而显得有些变形。
王长随立刻像影子一样弓着身子闪进大帐,他脸上也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气定神闲,布满了焦虑和惶恐,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哥,情况不妙啊!辎重队……辎重队行进太慢了!被前面溃退下来的散兵游勇和逃难的民夫冲散了好几次,秩序大乱!路上又他妈的陷住了几十辆最关键的大车,都是装着……装着那些要紧物事的!这……这要是瓦剌人这个时候摸上来……”他不敢再说下去,声音带着颤抖。
“废物!一群没用的废物!”王振气得猛地一拍面前的紫檀木小几,震得上面的茶盏跳了起来,茶水泼洒而出,“让他们加快速度!丢下那些没用的民夫!保着车辆,尤其是标记着红漆的那两百辆,赶紧给咱家弄过来!咱家的东西,少了一辆,咱家就要了他们全家的脑袋!”他声嘶力竭,面目狰狞。
他烦躁地站起身,踱到帐门口,掀起厚重门帘的一条缝隙,小心翼翼地向外望去。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正如同流淌的鲜血,将整个土木堡染成一片凄厉、不祥的血红色。无数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士兵如同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在混乱不堪、垃圾遍地的营地里漫无目的地乱窜,寻找着根本不存在的生机和水源。远处,怀来城那模糊而坚实的轮廓,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显得如此清晰,又如此遥不可及,仿佛沙漠中诱惑旅人的海市蜃楼,嘲笑着他们的愚蠢与绝望。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滑腻的毒蛇,悄然从心底钻出,死死缠住了王振的心脏,让他感到一阵阵窒息般的紧缩。但他用力甩了甩头,强行将这股恐惧压了下去。他依然固执地、近乎偏执地认为,只要他的财产,那些金光闪闪、价值连城的宝贝安全到达,握在他手里,那么一切就都还在他的掌控之中,就还有转圜的余地。他拒绝去深入思考瓦剌大军此刻的位置,拒绝去想象缺水的军队明天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只想守着他的金银财宝,那是他权力的象征,是他活着的意义。
夜幕,如同巨大的黑色裹尸布,缓缓覆盖了整个土木堡。营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但这寂静比白日的喧嚣更令人毛骨悚然。只有零星伤兵无法忍受干渴和伤痛发出的微弱呻吟、以及某些角落因极度缺水而发出的、如同野兽般的喘息声,断断续续地传来,更添几分恐怖。清冷的星光照在这片被死神亲吻过的土地上,反射出冰冷而无情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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