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后院的文书房里。
王长随坐在最角落的位置,背靠着冰冷的砖墙,面前的木桌上堆满了待整理的奏章副本。他身形瘦小,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宦官袍,领口处还沾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墨迹。若不是这一身服饰,他那张清秀白皙的脸,配上略显单薄的身形,倒像个刚入私塾的文弱书生,眼神里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长随,把这些嘉靖元年的奏本重新誊录一遍,明日一早要呈给掌印公公过目。”掌司太监周忠提着一个沉甸甸的木匣走过来,将一叠泛黄发脆的文书“啪”地放在他桌上,语气随意得像在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差事,连眼神都没多停留片刻,转身便走向了其他太监。
王长随温顺地点点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奴才遵旨。”待周忠的脚步声走远,他才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抚平文书上因年代久远而产生的折痕,动作细致得仿佛在触碰易碎的珍宝。这是他入司礼监的第三个年头,三年前从内书堂毕业时,他以第二名的优异成绩脱颖而出,本以为能被分配到掌印或秉笔太监身边当差,却没想到最终被派到了这个看似掌管文书、实则边缘的岗位。
文书房的工作,说穿了就是“打杂”——整理各年的奏章副本、誊录重复的文书、给旧档案分类归档。这些活儿枯燥又繁琐,且容错率极低,一个字抄错,便可能引来掌司太监的斥责。同僚们大多敷衍了事,抄录文书时字迹潦草,归档时也只是随意堆叠,唯有王长随做得一丝不苟。他抄录的文书,字迹工整如印刷,连标点符号都与原件分毫不差;归档的档案,会按年份、事由、上奏官员分类,还在每册首页贴上小纸条,注明核心内容。
只是没人知道,每当夜深人静,文书房只剩下他一人时,他会借着一盏豆大的油灯,在账本上记录着另一番“秘密”。
这夜,已近子时,文书房外的梆子声刚过三更。王长随吹灭了桌上的大灯,只留下一盏小油灯,昏黄的光刚好照亮他面前的一本深蓝色封皮账册。这本账册看起来与普通的银钱账册无异,封面上还写着“万历三年采买账”的字样,可翻开内里,记录的却并非柴米油盐的往来,而是一个个宫中宦官、宫女,甚至官员的名字,以及他们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
他握着一支小巧的狼毫笔,笔尖在纸上轻轻滑动,留下一行工整的小楷:“四月十二,李全公公私会户部郎中张显于宫外茶馆,收受纹银三百两,为其弟谋通州仓大使一职。”写完,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张显曾因贪墨被弹劾,后不了了之,疑有后台。”
接着,他翻到前几页,上面的记录密密麻麻:“正月十六,李太监收张商人贿银二百两,为侄儿谋宛平县主簿缺。”“二月廿三,赵公公与周才人宫中私会于琼苑东角门,子时方散。”“三月初七,刘掌司克扣宫人月钱,以次充好,将上等绸缎换为粗布,差额入私囊。”
这些看似零碎的信息,在王长随的整理下,渐渐织成了一张庞大的人际关系网。谁与谁是利益同盟,谁与谁有旧怨,谁有致命把柄落在别人手里,他都一清二楚。就像此刻,他正记录着新任光禄寺少卿张鹤的偏好——此人性好奢华,尤爱苏州刺绣,日前刚托人花重金购得一幅双面绣屏风,还特意嘱咐要秘密送入府中,显然是怕被人弹劾“生活奢靡”。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小太监打哈欠的声音。王长随的心猛地一紧,手速极快地将账册塞进手边一叠《嘉靖元年奏本》中,随即拿起桌上的誊录文书,装作正在奋笔疾书的样子。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睡眼惺忪的小太监走了进来,是负责看管库房的小禄子。他揉着眼睛,看到王长随还在,愣了一下:“王师兄,都这么晚了,你还在忙啊?”
“嗯,这叠奏本明日要交,得赶在天亮前抄完。”王长随抬起头,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语气自然得没有丝毫破绽。
小禄子打了个哈欠,摆摆手:“师兄真是勤勉,我来取明日要用的印泥,不打扰你了。”说完,他从库房角落的柜子里取出一个红色的印泥盒,转身便走了,关门时还特意放轻了动作。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王长随才松了口气,后背已惊出一层薄汗。他重新取出账册,继续记录,只是这次,他特意将油灯往桌子内侧挪了挪,确保从门外看不到光亮。这样的警惕,早已成为他的本能——在这深宫之中,知道的太多是危险的,可若是什么都不知道,更是死路一条。
这份谨慎,源于他在内书堂时的一次教训。那时他刚入内书堂,与同窗刘云交好,两人经常一起读书、吃饭。有一次,他无意中跟刘云提起,授课的李学士似乎偏爱同乡的学生,每次提问都会优先叫那位学生,批改作业时也格外宽松。他本是随口一说,没成想没过几日,这话就传遍了内书堂,甚至传到了李学士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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