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廊下的灯笼,光晕朦胧,将上官婉儿的身影拉得纤长而孤寂。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玉雕,精致,却充满了裂痕。
“侍寝”二字,从她那素来吟咏风月、草拟诏书的唇中吐出,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悲凉。
陆羽的目光,在她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天命之眼】中,那片代表着她情感状态的色彩,像一碗被打翻的五味瓶,红的羞愤,蓝的委屈,交织成一片刺目的混沌。
这是武则天的第一道考题。
一道送命题。
新帝登基,帝师加封,正是君臣关系最微妙的时刻。收下上官婉儿,是贪恋美色,不知分寸,会让女帝觉得他恃宠而骄,色令智昏;可若是强硬地将人退回去,又是抗旨不尊,不给女帝面子,显得他心怀叵测,另有图谋。
怎么选,都是错。
一旁的赵三已经彻底懵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先是十二名绝色佳人,现在又是宫里最负盛名的上官待诏亲自来“侍寝”,他家大人这帝师当的,也太……刺激了。
陆羽沉默了片刻,就在上官婉儿的指尖都开始微微发白时,他忽然笑了。
“陛下真是体恤微臣。”
他迈步上前,越过上官婉儿,亲手推开了书房的门,一股墨香与檀香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正好,本官这里有几份关于新朝官员考评的草案,正愁找不到一个信得过,又能懂其中关窍的人参详一二。”
他转过身,向上官婉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神情坦然,仿佛她真的是来与他商议国事的。
“婉儿你才思敏捷,又最懂陛下的心思,来得正好。”
上官婉儿愣住了。
她准备好了一肚子的屈辱,甚至想过,如果陆羽真的敢动手动脚,她便一头撞死在这紫檀木的柱子上,以全自己的清白与骄傲。
可她预想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没有轻薄的言语,没有贪婪的目光。
眼前的男人,只是将她当成了一个……能臣。
他口中的“参详”,是对她才华的认可;“信得过”,是对她品行的肯定;“懂陛性的心思”,更是点明了她最大的价值。
他将武则天那道暧昧不清,充满羞辱意味的“口谕”,轻描淡写地,变成了一场深夜的公事。
上官婉儿眼中的【羞愤】与【委屈】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惊疑】与【错愕】。
她咬了咬下唇,垂下眼帘,走进了书房。
“帝师大人说笑了,婉儿不过一介女官,岂敢妄议朝政。”
“在我这里,没有女官,只有能吏。”陆羽走到那张宽大的书案后坐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坐。”
书案上,早已铺开了数卷文书,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上官婉儿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坐下。两人隔着一张书案,案上的烛火跳动,将他们的影子投在身后的书架上,摇曳不定。
“这是吏部尚书狄仁杰上的条陈,主张‘任人唯贤,不拘一格’,对前朝旧臣,只要有才干,便可继续留用。”
陆羽将一份奏章推了过去。
“这是魏王武承嗣的密折,建议‘肃清李唐余孽,朝堂之上,非武氏及心腹不可用’。”
他又将另一份奏章推了过去。
“你怎么看?”陆羽问道。
上官婉儿的心神,瞬间被这两份截然相反的奏章吸引了过去。这正是新朝建立后,最核心、也最棘手的人事路线之争。
她本能地蹙起眉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那道让她无地自容的口谕,沉浸到了一个内阁学士的身份之中。
“狄公之策,稳妥有余,却恐有后患。旧臣之心,非一朝一夕可变,若处置不当,易成隐患。”她的声音清冷而干脆,一开口便直指核心。
“魏王之议,看似果决,实则是在为武家培植私党,置陛下于天下士人之对立面,乃取祸之道。”
陆羽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
“依婉儿愚见,当取二者之中。可以‘贤’为标准,设‘考功’新法。无论旧臣还是新贵,无论李氏还是武戚,皆以实绩论英雄。能者上,庸者下。如此,既可安抚旧臣之心,又可杜绝外戚专权之路,将用人之权,牢牢掌握在陛下手中。”
说完,她才惊觉自己言语过多,连忙起身请罪:“婉儿妄言,请帝师大人恕罪。”
“说得很好。”陆-羽的脸上露出一丝赞许,“与我想到一处去了。”
他提笔,将上官婉儿方才所言的精要,以一种极为精炼的语言,在纸上迅速记下,那手颜筋柳骨的书法,在烛火下笔走龙蛇,看得上官婉儿一阵失神。
她发现,自己竟有些享受这种感觉。
没有宫闱中的尔虞我诈,没有朝堂上的战战兢兢。
只是两个人,一盏灯,一壶茶,讨论着关乎天下未来的大事。他尊重她的见解,欣赏她的才华,这种纯粹的、智力上的交锋与共鸣,是她从未体验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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