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门口,那一声声沉闷的板子声和凄厉的惨叫,不知何时已经停歇。
死寂,取代了喧嚣,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堂内所有人都笼罩其中。
这死寂的中心,便是那个缓步而来的三品大员,大理寺卿,孙茂德。
他花白的胡须修剪得一丝不苟,身上的紫色官袍虽然陈旧,却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褶皱。他就像一座立在堂中的石碑,古老,沉重,上面刻满了风霜与岁月,每一个字都代表着资历与规矩。
与他相比,一身绯袍、锋芒毕露的陆羽,像是一柄刚刚出鞘、寒光四射的新刀。
此刻,石碑与新刀,正面对面。
“陆侍御史将我这大理寺,闹得鸡飞狗跳,又是为了哪般啊?”
孙茂德的声音不响,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仿佛不是质问,而是长辈对晚辈的一句家常询问。但这话里的分量,却比吉顼声色俱厉的咆哮要重得多。
他没有提什么国法,也没提什么规矩,只用“鸡飞狗跳”四个字,就将陆羽的行为定义为一场不懂事的胡闹,轻轻巧巧地将理亏的大理寺,摆在了受害者的位置上。
陆羽心中暗赞一声“好个老狐狸”。
他收敛起方才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对着孙茂德躬身一礼,姿态谦恭得体,仿佛刚才那个在大理寺正堂掀起滔天巨浪的人不是他。
“下官陆羽,见过孙大人。”
他直起身,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苦涩。
“孙大人明鉴,下官也不想如此。只是下官奉天后圣谕,协查户部钱粮亏空一案,奉命来调阅卷宗。谁知,公文被撕,令史被打。下官人微言轻,若不把动静闹大一些,怕是连这大理寺的门都进不来,更遑论为天后分忧了。”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自己行为的正当性——奉天后圣谕,又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都是被逼的。
言外之意,不是我陆羽要闹,是你们大理寺欺人太甚。
孙茂德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微微眯起,他深深地看了陆羽一眼。
这年轻人,比他想象中还要难缠。不骄不躁,不卑不亢,每一句话都藏着刀,每一份恭敬都带着刺。
他没有理会陆羽话中的机锋,而是转向一旁面如死灰的吉顼,脸色一沉,声音里带上了几分严厉。
“吉顼!你好大的胆子!陆侍御史乃朝廷命官,奉旨办案,你竟敢纵容下属,殴打公人,撕毁公文!我大理寺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吉顼浑身一颤,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跪倒在地:“大人,下官……下官知错了!下官只是一时糊涂,绝无阻挠钦差之意啊!”
“糊涂?”孙茂德冷哼一声,“我看你是官做久了,忘了自己头顶上还有王法!”
他这番话说得义正辞严,仿佛他才是那个最痛恨害群之马的公正化身。
随即,他转回身,对着陆羽换上了一副和缓的表情,拱了拱手。
“陆侍御史,是本官管教不严,让你受委屈了。吉顼身为代理少卿,行事乖张,本官定会奏请圣上,严加惩处。至于那位受伤的令史,本官会着人送去最好的医馆,所有汤药费,我大理寺一力承担。你看,如此处理,可还算公道?”
他这一手玩得极妙,自承其短,重罚下属,给足了陆羽面子。
可他绝口不提卷宗的事。
只要陆羽顺着这个台阶下了,那今天这事,就真的成了一场“误会”,一场“胡闹”。他陆羽或许能得一个“不畏强权”的名声,但最核心的目的——拿到周兴的案卷,也就彻底泡汤了。
大堂内,所有大理寺的官员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觉得,自家大人一出马,果然不同凡响。三言两语,就将这小子的嚣张气焰给压了下去。接下来,只要这姓陆的识趣,就该见好就收,灰溜溜地滚回他的御史台。
张达的心又悬了起来,他紧张地看着陆羽,生怕这位好不容易为他出了口恶气的上司,就此妥协。
陆羽笑了。
他看着眼前这位表演得天衣无缝的大理寺卿,心中那点敬佩,迅速被警惕所取代。
“孙大人深明大义,下官佩服。”陆羽再次躬身,“吉少卿之事,自有圣上与朝廷公断,下官不敢置喙。至于我那令史的伤,能得孙大人关怀,已是他的福分。”
他话锋一转,声音虽然依旧平和,但内容却变得无比坚定。
“只是,下官今日前来,并非为了私怨。为下属讨公道是其一,奉旨查案,才是根本。”
他抬起头,目光直视着孙茂德那双深邃的眼睛。
“天后命我协查钱粮亏空,周兴一案,正是其中关键。如今,大理寺公然阻挠,下官若就此空手而归,回到宫中,天后问起,下官该如何回复?是说大理寺的规矩,大过了天后的圣谕?还是说,孙大人您,觉得周兴案中,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连天后都不能看?”
这番话,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孙茂德的心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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