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没有立刻去看王勃。
他走到那块沾满尘土的骨头前,弯下腰,用两根手指,嫌弃地将它捏了起来,随手扔进了墙角的杂草堆里。
然后,他拍了拍手,像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才转身,看向王勃。
“让王兄见笑了。”他语气平和,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王勃嘴唇动了动,那双死寂的眸子里,情绪翻涌,复杂到了极点。他想说声“谢谢”,却又觉得这两个字太过苍白,根本无法承载方才那番维护的重量。
他想问“你是谁”,却又觉得,能说出那句话的人,是谁,已经不重要了。
最终,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着陆羽,郑重地、一揖到底。
“王勃,见过陆兄。”
这一拜,拜的不是解围之恩,而是那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的知遇之情。
陆羽坦然受了他这一拜,随即上前,将他扶起。
“王兄客气了。”他拉着王勃,走到院中那张破旧的石桌旁,毫不在意地拂去石凳上的灰尘,坐了下来,“我与王兄,神交已久。今日得见,何须如此生分。”
念奴见状,连忙上前,从随身的小包袱里,取出茶具和一小包茶叶,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了热水,不多时,便沏上了一壶热茶。
茶香袅袅,驱散了院中的霉味,也让这尴尬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王勃看着陆羽,眼神里的警惕和审视,终于渐渐褪去。
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人,与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他身上没有官僚的傲慢,没有文人的酸腐,更没有富家子弟的轻浮。
他的眼神,清澈而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
“陆兄……如何识得在下?”王勃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陆羽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此句一出,天下谁人不识君?”
王勃的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自嘲。
“天下人识得的,是那个年少轻狂的王勃,是那个斗鸡檄文惊动圣驾的王勃。而不是今日这个……与犬争食的阶下囚。”
他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萧索与落寞。
“阶下囚?”陆羽放下茶杯,轻笑一声,“我倒觉得,王兄更像是一柄被暂时封入石鞘的绝世宝剑。”
“宝剑?”王勃自嘲地摇了摇头,“一把断了刃、生了锈的废铁罢了。”
“非也。”陆羽的目光,落在他那双虽然粗糙、却依旧骨节分明的手上,“剑刃虽有损,剑骨犹在。石鞘虽坚固,终有破鞘之日。所缺的,不过是一场能让宝剑重焕锋芒的……雨。”
王-勃的心,再次被触动。
他看着陆羽,喉头滚动,许久,才沙哑地开口:“陆兄……究竟是何人?”
“一个读过几卷书,恰好也懂几分人情冷暖的俗人罢了。”陆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话锋一转,“我今日来,除了想一睹王兄的风采,其实,还有一桩不情之请。”
王勃心中一凛。
他知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援手。
“陆兄请讲。”他沉声道,已经做好了应对一切的准备。
陆羽看着他,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没有说话,而是从袖中,缓缓取出了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素色丝帕。
当那方丝帕出现在石桌上时,王勃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认得这方丝帕。
或者说,他认得上面那独属于太平公主府的、清雅的兰花熏香。
三年前,那场意气风发的诗会,那个高高在上、言笑晏晏的公主,还有那份他当时只觉是无上荣耀、事后却成了催命符的“赏赐”……所有被他刻意遗忘的记忆,在这一刻,如潮水般汹涌而回。
他刚刚被陆羽点燃的那一丝希望,那一份感佩,瞬间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原来如此。
原来,前面所有的知遇之恩,所有的惺惺相惜,都不过是铺垫。
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这个。
他的脸色,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刚刚缓和的眼神,再次变得冰冷、疏离,甚至带上了一丝自嘲的恨意。
陆羽将他所有的神情变化,都看在眼里。
他没有急着解释,只是将那方丝帕,轻轻地推到了王勃的面前。
“三年前,太平公主殿下,曾‘借’给王兄五百金。”
陆羽的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了王勃的心上。
“今日,我奉公主之命而来。”
他抬起眼,迎上王勃那双瞬间燃起怒火的眸子,缓缓说出了下半句话。
“想问问王兄,这笔债,你打算……何时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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