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陈三更鼻腔里哼出一个单音,算是回应。他停下手中的活计,拿起旁边一把更小的、磨得光滑的篾刀递给孙子,“用这个,先削圆头。棱角太利,扎手,也……扎魂。” 他后面的话含混不清,像是被喉咙里的老痰堵住了。
陈七童接过那把小刀,冰凉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他学着爷爷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用刀刃刮去篾条上那些扎手的毛刺和棱角,动作稚嫩却无比认真。刮下的细碎篾屑,像小小的雪花,无声地落在他沾满浆糊和颜料痕迹的旧棉鞋上。
“爷爷,”陈七童忽然抬起头,黑亮的眼睛望向墙角阴影里立着的一个半人高的东西,“那个‘人’,冷。”
陈三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他前几天刚扎好的一个“童女”,惨白的纸面,两团胭脂抹成的腮红,用墨笔勾勒出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嘴角被画成一个僵硬的、向上翘起的弧度。
它孤零零地立在阴影里,周围的地面似乎比别处更暗沉一些。
陈三更布满皱纹的眼皮抬了抬,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快得像错觉。
“纸做的,哪会冷热?”他语气平淡,重新低下头,拿起一张裁剪好的素白绵纸,蘸了浆糊,开始往那细密的竹骨架上蒙,“是你手凉。靠火盆近些。”
陈七童没动,依旧盯着那“童女”。在爷爷看不见的角度,他小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刚才,就在他手指被扎破的时候,他分明感觉到一股寒气,像冬夜窗缝里钻进来的风,无声无息地缠上了他的脚脖子,又顺着小腿往上爬,激起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那冷意的源头,似乎就是那个惨白惨白的纸人。
他抿了抿嘴,没再说话,低下头,更加用力地刮着手里那根篾条,仿佛要把那点莫名的寒意也刮掉。
日子在竹篾的刮削声、纸张的窸窣声和浆糊的微酸气味里流淌。陈七童不再提那个“冷”字,但铺子角落里新扎好的纸人,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让他后颈的汗毛悄悄竖起来。直到那个湿漉漉的黄昏。
雨下得不大,却缠绵得恼人,天色阴沉得如同浸饱了墨汁的旧棉絮。瘸叔沉重的脚步声混着“嘎吱嘎吱”的湿木头摩擦声,由远及近,停在了纸扎铺低矮的门檐下。
“老陈!”瘸叔的声音像闷雷,带着雨水的潮气撞进铺子里。
陈三更抬起头。瘸叔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门口的光线,他披着一件厚重的、边缘磨得发亮的油布蓑衣,雨水顺着蓑衣边缘滴滴答答往下淌。
他背上,用粗麻绳捆着一个长条形的、湿透了的草席卷,那东西软软地塌着,散发出一股河水特有的、带着水腥气的阴冷味道。
“河漂子?”陈三更放下手里糊了一半的纸马,站起身,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认得瘸叔背上那草席卷子的捆法,那是背无名尸的惯用手法。
“嗯,柳河湾捞上来的,”瘸叔喘着粗气,卸下肩头的绳索,小心翼翼地将那湿淋淋的草席卷子平放在铺子门口干燥些的地面上,动作间带着一种对死者特有的、粗粝的谨慎。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泡得有点胀了,是个女的,年轻。得弄身干净衣裳,再寻块地头埋了。”
“嗯。”陈三更应了一声,转身去翻找角落里的箱笼,里面有些给穷苦人家预备的、最便宜的素色寿衣。
陈七童蹲在爷爷的小板凳旁,黑眼睛好奇地盯着门口那个湿漉漉的草席卷。他嗅到了那股浓重的水腥气和另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凉意。他下意识地往前挪了一小步。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他的耳朵眼儿里:
“借……过……”
那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水底淤泥的粘稠感,根本不是活人喉咙能发出的调子。
陈七童小小的身体猛地僵住,血液仿佛瞬间冻住了,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惊恐地瞪大眼睛,目光死死锁住那草席卷子——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他下意识地想要尖叫,喉咙却被无形的恐惧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七童?”瘸叔正低头检查草席的捆绳,听到动静,疑惑地抬起头。
陈七童脸色煞白,小小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地上的草席卷,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像受惊的小兽。
瘸叔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那毫无动静的草席,又看看吓得魂不附体的孩子,粗犷的脸上先是困惑,随即似乎明白了什么。他那双常年与死亡打交道、显得过于平静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了然,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粗糙的掌心带着湿冷的水汽,却意外地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感,轻轻按在陈七童单薄颤抖的肩膀上。
“娃子,”瘸叔的声音低沉下去,压过了门外的雨声,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莫怕。听见啥了?是‘借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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