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的列车，如同一个移动的铁皮囚笼，在初春尚且荒芜的东北大地上轰隆前行。车厢内拥挤不堪，混杂着各种气味——汗味、烟草味、劣质香水味，还有隐隐的消毒水味。形形色色的乘客挤在硬邦邦的木质座椅上，有神色麻木的农民，有高谈阔论的商人，也有眼神闪烁、身份不明的各色人等。窗外，是飞速倒退的、尚未完全从冬眠中苏醒的田野和村庄，偶尔能看到残雪点缀在灰黄的土地上，显得格外萧索。
江华靠窗坐着，脸偏向窗外，目光似乎落在远方，又似乎空无一物。她乔装后的普通妇人形象，让她在这嘈杂的车厢里并不起眼。小李和其他几位同志分散坐在不远处，保持着警惕，却又不敢表现得过于明显。
身体的疲惫在相对“安全”的环境下如同潮水般袭来，但精神的困顿与那深埋心底的痛楚，却让她毫无睡意。车轮与铁轨有节奏的撞击声，仿佛一下下敲打在她心头的旧伤上。离开了哈尔滨，离开了那片曾经并肩作战、也埋葬了太多战友的土地，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落感和更加清晰的孤独感，将她紧紧包裹。
她知道，细纲上标记着“深情告别”。可向谁告别？与那座饱经沧桑的冰城？与牺牲的周组长、王磊、赵铁锤和那么多无名英雄？是的，都有。但内心深处，她明白，最需要告别的，是那个已经永远留在那片林海雪原之下，连遗体都无从寻觅的人——沈哲明。
在哈尔滨时，神经始终紧绷，有处理不完的事务，有需要警惕的危险，悲伤可以被强行压下，转化为行动的力量。如今，在这相对“静止”的旅程中，那些被压抑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决堤的缝隙。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他的面容。不是最后那决绝而扭曲的瞬间，而是更早一些的，清晰的、带着温和与坚韧的点点滴滴。
她想起在延安初次见面时，他还有些书生意气，谈起医学和救国理想时眼中闪烁的光彩；想起在哈尔滨“济生堂”药铺里，他坐堂行医，面对穷苦百姓时那耐心而专注的神情；想起他第一次察觉到自身异常，在灯下独自研究那份关于“样本S”的档案时，紧锁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那背影显得如此孤独而无助；想起在林海雪原的行军路上，他强忍着精神侵蚀的痛苦，依旧努力为大家检查身体、调配草药，那苍白的脸上挤出的、令人心疼的安慰笑容……
还有那些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短暂而珍贵的瞬间。在哈尔滨执行任务时，假扮夫妻穿行于夜色，他小心翼翼护在她身侧，指尖偶尔不经意触碰时，两人都会微微一怔，随即迅速分开，却都心照不宣地红了耳根。在篝火旁，他低声向她讲述他的家庭，他的理想，他对这片土地深沉而无言的爱，那时他眼中的光芒，比跳动的火焰还要温暖。在总攻前夜，风雪呼啸的悬崖下，他紧紧握住她的手，那冰冷的触感下传递过来的，是超越了言语的信任与托付……
“等这一切结束了，我们……我们一起回延安，去看延河的水，宝塔山的星……”
他当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憧憬和羞涩，此刻在她耳边响起，却如同最锋利的刀子，剜割着她的心脏。
是啊，他们曾经约定过，要一起回延安，回到那个梦开始的地方，去看胜利后的景象。可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踏上了南下的列车，而他，却永远地留在了北方，化作了那场惊天动地爆炸的一部分，与冰雪和山岩融为了一体。
泪水，再一次无声地滑落。她没有擦拭，任由它们顺着脸颊流淌，滴落在深蓝色的棉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在这喧闹而陌生的车厢里，无人知晓这个看似普通的年轻妇人，内心正经历着怎样一场无声的、盛大的、与过往和挚爱的诀别。
她知道，沈哲明的选择是自愿的，是伟大的。他用他所能做到的唯一方式，阻止了更大的灾难，践行了他作为医者“救人”和作为战士“守护”的终极信念。她理解他，敬佩他，甚至……为他感到骄傲。
但理解与敬佩，并不能完全抵消那刻骨铭心的失去之痛。那是一种混合着爱恋、敬佩、痛惜、以及无尽遗憾的复杂情感，沉重得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她在心中默默地对他说着话，进行着这场迟来的、只有她一个人在场的告别：
“哲明，我走了。离开哈尔滨了。没能带你一起回延安，对不起……”
“基地被彻底摧毁了，黑泽的网络也被我们连根拔起了，你的血没有白流，周组长、王磊、老赵他们的牺牲，都有了意义……”
“我们发现了更惊人的秘密，关于信号，关于天外……你之前的感受是对的，那冰冷的感觉，真的来自我们无法想象的远方……”
“上级成立了‘曙光’小组，让我来负责。我知道，这条路会很难，很危险，可能会遇到更多无法理解的事情。但我不会害怕，也不会退缩。因为我知道，你的一部分，你的意志，你的坚持，已经留在了我这里。我会带着它，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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