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倚在麟德殿的飞檐上,夜风把她的广袖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不肯降的旗。她望着月轮,忽然想起白日里那本残缺的《洞玄秘箓》——符纹断裂,灵气尽失,却被她一眼记下了缺处。
“既然人间纸墨画不出真正的符……”她指尖摩挲着檐角的金铃,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那就去修真界偷一方灵砂,借一缕真元。”
她没打算久留,只想做一回贼——偷了符道,再溜回这万丈深宫。到时候,把朱砂换成心头血,把黄纸换成雪浪笺,她要在御案上画一张能锁住风雪的符,让武后瞧见,也忍不住伸手触碰。
主意既定,婉儿抬手扯下一截月色,在指间一绕,化作一枚银白的门钥。她踮足一点,朱瓦无声,身影已没入虚空,像从未存在过,只余金铃轻晃,替她把风。
——三日后,麟德殿灯火通宵,内侍们偷偷传说:上官才人闭关画符,废掉的上好贡纸堆成了小山。而她指尖第一道真正的灵符,正悄悄在案头苏醒,像一颗不肯安分的心。
那灵符在案头躺了整整一夜。
朱砂红得像将熄未熄的炭,符纹却幽亮,一明一暗,仿佛有人在内里呼吸。婉儿以手背支颐,隔着半尺距离审视它——像审视一个刚被赦免又随时可能获罪的囚徒。
“还缺一口气。”她轻声道。
她抬手,将那枚从修真界带回来的“灵砂”捏起。砂粒呈淡金色,触指微凉,像一粒被岁月磨钝的星屑。她本可以一次全撒,让符纹瞬间圆满,可她偏不。婉儿用指尖极轻地捻动,一次只落三粒——像在给一只野性未驯的雀鸟喂米,既要它活,又要它记得谁才是笼主。
第四粒落下时,符纸忽然一声轻响,无风自卷,边缘渗出细密的水珠,似在发汗。婉儿眸光一凛,左手已并指如剑,右手却悄悄探入袖中,抽出一张空白小笺——那是她给自己留的“退路”。若灵符反噬,她就把这道“退路”贴到颈侧,借血遁回麟德殿的暗格,把今晚一切埋进灰尘。
然而符纸只是蜷曲,像一只初生的猫,将醒未醒,尚不懂得伸爪。婉儿屏息,两指轻点符首,一缕极细的真元自她丹田抽丝而出——那是她在修真界“借”来的,本不属于人间。真元顺着符纹游走,所到之处,朱砂由红转赤,由赤转金,最终凝成一道极亮的细线,停在最后一笔缺口处,颤颤欲坠。
“回。”她低喝。
那亮线倏地倒卷,像被针尖惊回的血珠,重新没入符心。纸面瞬间平整,水雾尽散,只剩一枚极淡的凰形暗纹,在灯下若隐若现。婉儿伸手,将符拈起,对着烛火透照——那凰影竟振翅微动,尾羽扫过她的指腹,带来一点细微的刺痛。
她笑了,像终于把一局棋下成死局,却又不急着提子。
“成了。”
她并未立即试符,而是把它折作两指宽,纳入袖中暗袋,与那截“门钥”月色并排放好。随后,她铺开一张全新雪浪笺,执笔蘸墨,却不再画符,而是写下一行小字:
“第一道灵符,名曰‘藏凰’。可藏风,藏火,藏人声,亦可藏我自己。”
写完,她将笔搁回笔架,指尖在砚台上轻敲三下。窗外,更鼓恰好敲到寅时七刻,夜色最深处。婉儿起身,赤足踩在微凉的青砖上,像踩着一面黑水镜。她抬手,将发间金钗拔下一根,钗头极尖,对准自己左臂。
“还差最后一物。”她喃喃。
血珠渗出,滚落,被她以钗尖接住,仅一滴。那血却未滴落地面,而是在钗尖凝成一粒细小的红珠,像被冻住的晨露。婉儿将它轻弹——
“叮。”
血珠落在雪浪笺上,正盖在那行小字末尾,晕开一点极淡的桃花色。墨迹遇血,竟自行蜿蜒,化作第二行小字:
“以血为印,以宫为笼。若有一日我欲焚笼,凰必自火中生。”
婉儿凝视那行字,眼底映出烛火,像两粒小小的、即将燎原的星。她伸手,将雪浪笺也折起,却比“藏凰”符更小,更薄,最终藏进贴身的香囊——那里面早已有第三样东西:一缕从修真界带回来的、被月光浸透的丝线。
“三道,够了。”她轻声道。
她转身,走向殿角那只鎏金铜镜。镜中,她的影子比平日淡半分,像被谁偷偷抽走了一魂。婉儿抬手,以指为梳,将散落的发丝重新挽成高髻,金钗插回,钗头那一点血痕已暗得几乎看不见。
镜中的她,于是再度完整,像从未离开过深宫半步。
然而,在她垂眸的一瞬,镜底却掠过一道极细的、凰形的金影——尾羽扫过镜面,发出“嗤”一声轻响,像有人在暗处笑。
婉儿没有回头,只是伸手,在镜面上以指为笔,画下一道极简单的符纹——那是她方才从“藏凰”里拆出的第一笔,也是最危险的一笔。符纹落成,镜面瞬间蒙上一层雾,像被呵了一口寒气,将那凰影牢牢冻在深处。
“再等等。”她对着镜子说,声音轻得像在哄一个贪睡的孩子,“等我把这深宫也磨成一张符,再带你一起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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