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路上的觥筹交错、老板娘们争奇斗艳的热情邀约,如同黄浦江上永不熄灭的霓虹,映照着宝总初登舞台的喧嚣与浮华。和平饭店套房的落地窗外,是远东最璀璨的夜景,但窗内,宝总的心底却时常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茫。金美林的豪宴、红鹭的奢靡、金凤凰的雅致,固然让他见识了上海滩顶层的繁华与门道,在爷叔的指点下也学会了周旋应对,但那些推杯换盏间的试探、利益交织下的热情,总像隔着一层昂贵的玻璃,触不到真实的温度。他像一颗被骤然投入名利场的石子,表面的光鲜下,骨子里依旧是那个从咸亨路弄堂里挣扎出来的阿宝,渴望着一份能熨帖肠胃、更熨帖心灵的踏实感。
就在宝总于黄河路的喧嚣中寻找立足点的同时,一条与之平行、却气质迥异的支流,正悄然汇入上海滩的夜色长河。
黄河路西段,靠近苏州河畔,有一条不起眼的小马路,名叫永康里。这里没有黄河路的金碧辉煌,没有外滩的恢弘气派,只有一排排低矮的、带着岁月痕迹的石库门房子。梧桐树的枝叶在初秋的风里沙沙作响,路灯的光晕昏黄而静谧,空气里弥漫着隔壁老式糕团店飘来的甜香和家常饭菜的烟火气。
永康里深处,靠近弄堂拐角的地方,有一间小小的门面。门楣上挂着一块新漆的木匾,上面用清秀的行楷写着三个字:夜东京。匾额不大,灯光也不甚明亮,在夜色里显得有些低调,甚至有些寂寥。与黄河路上那些动辄霓虹闪烁、招牌恨不得戳破天的酒楼相比,它更像是一盏安静守候的旧灯笼。
店主是个年轻女子,名叫玲子。她刚从日本回来不久,身上还带着东洋生活留下的些许印记——穿着素净的棉麻衣衫,头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动作利落中透着一种沉静的韵律感。她盘下这间小店,看中的就是它的闹中取静和那份被时光打磨过的旧上海底子。
房东是一位姓葛的老先生,大家都叫他葛老师。葛老师是永康里的老住户,以前在中学教国文,退休后守着祖上传下的这点房产,为人温和儒雅,带着老派知识分子的清高与恬淡。
玲子租下这间小馆,葛老师就住在楼上。楼下除了玲子的小馆,还有一间临街的小铺面,租给了一个叫菱红的年轻姑娘。菱红是苏北人,在上海打拼几年,盘下这个小铺子,卖些从南方淘来的时髦饰品、衣服和小玩意儿,生意不温不火,但胜在自由自在。她性格爽利,带着点市井的泼辣和精明,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夜东京开张那天,没有鞭炮齐鸣,没有花篮簇拥。玲子只是在门口挂上了那块木匾,点亮了门口那盏小小的、暖黄色的灯笼。店内空间不大,只摆得下四五张小小的方桌,铺着素雅的格子桌布。墙壁刷成了米白色,挂着几幅玲子从日本带回来的浮世绘复制品。吧台后面是一个小小的开放式厨房,灶台擦得锃亮。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混合着木头、清酒和某种不知名香料的干净气息。
葛老师作为房东,自然成了第一位客人。他踱着方步进来,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打量着这焕然一新的小店,点点头:“嗯,玲子姑娘布置得雅致,比之前那个油腻腻的馄饨铺清爽多了。‘夜东京’……名字也好,有味道。”他点了一壶清酒,一碟玲子自己腌渍的梅子,坐在靠窗的位置,就着昏黄的灯光看起了随身带来的线装书。
菱红也好奇地凑过来,倚在门口,打量着店里的陈设:“玲子姐,侬这里卖啥呀?日本料理?寿司刺身?”
玲子正在吧台后擦拭清酒杯,闻言抬头笑了笑,灯光下她的眉眼温润:“不全是。有些简单的日式小菜,关东煮,茶泡饭,也做些本帮小炒。主要还是想做个安静吃饭、喝点小酒的地方。”
“哦哟,格调蛮高的嘛!”菱红眼睛一亮,“那以后阿拉邻居要常来捧场!侬这里清净,比外头那些闹哄哄的地方好多了!”她说着,从自己店里拿了个新进的、造型别致的树脂发卡别在玲子发髻旁,“喏,送侬!开张大吉!”
玲子摸了摸发卡,笑着道谢。菱红性格活泼,很快和玲子熟络起来,成了夜东京的常客兼义务宣传员。葛老师也几乎每晚都来,有时看书,有时和玲子聊几句闲话,说说永康里的旧事,或者点评一下玲子新尝试的小菜。小小的夜东京,在永康里昏黄的夜色里,亮起了一盏温暖而独特的灯火,吸引着几个同样寻求宁静的灵魂。
宝总第一次踏进夜东京,纯属偶然。
那晚,他在金美林应付完一场推不掉的应酬。卢美琳大姐头依旧热情似火,席间各路“朋友”轮番敬酒,场面喧嚣。宝总穿着爷叔指定、培罗蒙定制的昂贵西装,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说着场面话,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茅台。胃里翻江倒海,脑子里嗡嗡作响。好不容易脱身,坐进陶陶开来的新桑塔纳里(这是用炒股赚的钱买的,比皇冠低调),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吩咐道:“随便开,找个安静地方,透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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