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日头已带了几分初夏的燥意,透过沈府云裳院那扇梨花木雕花窗棂,在冰凉青石砖上投下细碎斑驳的光影。沈云裳斜倚在临窗的湘妃竹榻上,一册《漱玉词》闲闲搁在膝头,指尖抚过泛黄书页边缘,目光却似穿过重重庭院,落在了墙角那株开得正盛的芍药上。
绯红花瓣层层叠叠,在微风中颤巍巍舒展,像极了美人初妆的胭脂色。可这秾丽春色,却化不开她眉宇间那抹极淡的凝滞。
距那日花厅之上,当众揭穿柳氏假孕讹诈的真相,不过才三日。府中表面风平浪静,各房安守本分,连下人们行走间的脚步声都放轻了许多。然而,这过分的平静之下,暗地里却似有一张无形的网,正借着这暖风和煦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收紧。那是种潜藏在胭脂水粉、笑语温言下的暗流,带着后宅女子特有的阴狠与耐心。
柳氏那双淬了毒汁般的眸子,时而会在她脑海中闪过——不是当日被揭穿时的慌乱羞愤,而是事后在回廊转角偶然撞见时,那深不见底的一瞥,冰冷、怨毒,带着一种被逼入绝境的疯狂,仿佛毒蛇收信子,伺机而动。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端起手边已然微凉的雨前龙井,呷了一口。茶汤清冽,稍稍压下了心头那点莫名的不安。
“小姐,”贴身丫鬟白芷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迟疑,压低了些许,“柳姨娘院里的春杏来了。”
沈云裳抬眼,目光清淡如水。
白芷侧身让开,只见一个穿着浅绿比甲的小丫鬟正垂首立在珠帘外,双手捧着一个朱漆描金的双层食盒,头埋得低低的,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正是柳氏的贴身侍婢春杏。
“何事?”沈云裳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春杏闻声,肩膀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上前一步,将食盒稍稍举高,声音细若蚊蚋:“回……回大小姐,我们姨娘……姨娘说,前些日子是她糊涂,冲撞了小姐,心中着实不安。今日……今日特地亲自下厨,做了这碟小姐素日爱吃的玫瑰酥,命奴婢送来,给小姐……赔罪,还请小姐品尝。”
亲自下厨?赔罪?
沈云裳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冷意。这般伏低做小的殷勤,倒真叫人意外了。柳氏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仗着几分颜色和贾世清的偏爱,在府中向来眼高于顶,几时有过这般做派?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春杏。小丫头依旧低着头,捧着食盒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指甲缝隙里,还残留着些许未来得及洗净的白色粉末,像是揉面时沾上的面粉。只是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主人内心的不平静。
“搁着罢。”沈云裳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膝头的书页上,语气淡漠,仿佛只是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是。”春杏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将食盒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她动作略显僵硬地揭开盒盖,一股甜腻的玫瑰香气顿时在室内弥漫开来,馥郁浓烈,几乎要盖过窗外飘来的清新花香。
然而,就在那甜香扑面而来的瞬间,沈云裳敏锐的鼻翼微微一动,捕捉到了一丝极不协调的、若有若无的异样气味——一丝极淡的苦杏仁味,夹杂在浓香之中,稍纵即逝。
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食盒内。白瓷碟里,七八块玫瑰酥码得整整齐齐,酥皮层次分明,色泽金黄鲜亮,面上还点缀着细碎的玫瑰花瓣,看上去精致可口。只是,有几块酥饼的边缘,色泽略深,带着些许不自然的焦黄,像是火候掌控不当,或是……操作之人心中有事,以致失了分寸。
春杏盖好食盒,躬身行礼,脚步略显仓促地退了出去。就在她转身,裙摆掠过门槛的刹那,沈云裳眼尖地瞥见,那浅绿色的裙角上,竟沾着几片极为醒目的绯红色芍药花瓣。
她的心念微微一动。
今日庭中风向,是东风。柳氏所居的“凝香馆”,位于府邸的西北角落,而种植了大片芍药的花圃,却在东南角。东风正盛,这西北小院的丫鬟,裙摆上如何能沾到东南角花圃的花瓣?除非……她今日并非从凝香馆直接过来,而是先去过了东南方向的某处。
恰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院中的宁静。门房管事亲自捧着一封缄口处贴着火漆的信笺,快步走到廊下禀报:
“大小姐,表少爷派人送来的急信,说是江南新到了一批极好的绡纱料子,花样时新,质地轻软,最衬小姐。表少爷请小姐得空务必即刻去一趟彩云轩,亲自挑选,去晚了,只怕好的都被别家挑走了。”
表兄苏子瑜?他家的彩云轩是城中最大的绸缎庄,时常会送些新鲜料子来府里,但这般着急派人送信,倒是少见。
沈云裳心中那点疑虑稍纵即逝,或许真是来了紧俏的好料子。她应了一声,顺手将榻边的食盒往窗台内侧推了推,对白芷吩咐道:“先用那块素锦布罩着,莫叫落了灰,等我回来再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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