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永海没回头。
他捧着牌位走出堂屋,阳光刺眼得很,把牌位上的金粉照得晃眼。
昊文兰站在猪圈门口,手里还拎着喂猪的瓢,瓢沿挂着几点猪食,黏糊糊的。
她看着儿子的背影,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一个字,只是把瓢往墙根一靠,靠得太用力,瓢倒了,剩下的猪食淌出来,引得几只鸡咯咯叫着围过来。
猪圈里的老母猪哼哼唧唧地叫着,用鼻子拱着栅栏,像是在替谁哭。
操场上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山。
各家各户的老爷柜被抬来了,雕花的门板被卸下来当柴烧。
金银首饰、古旧字画、线装书被扔在一旁,像堆破烂——姬永海看见羌家那套《论语》。
书页被撕得像烂棉絮,他记得羌忠远叔叔总捧着它在柳树下读,声音像流水一样好听。
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牌位,黑的、红的、描金的,挤在一起,牌面上的名字被阳光照得若隐若现,像一群沉默的幽灵。
姬永海走到牌位堆前,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晒焦的尘土味,还有远处河工地上飘来的汗味。
他把手里的三个牌位高高举过头顶,胳膊因为用力而发抖,然后狠狠砸在地上。
“哐!”
第一个牌位裂开了,像一道闪电划过漆黑的夜空。
“哐!哐!”
另外两个也碎了。
金粉写的字在阳光下闪了闪,就被他用脚碾进了泥里,像踩死几只蚂蚁。
虞玉兰拄着拐杖追到操场边,枣木拐杖在地上戳得“咚咚”响。
两个戴红袖章的初中生拦住了她。
其中一个是马小建的弟弟马小柱。
脸上还带着鼻涕,却学着大人的样子横眉竖眼:
“老太太,这是革命行动,你敢阻拦?”
虞玉兰不管不顾地往前挣,拐杖不知怎么就打在了马小柱腿上,马小柱“嗷”地叫了一声,扑上来要抢拐杖。
拉扯间,虞玉兰被推倒在地,拐杖滚出去老远,落在烧“四旧”的火堆旁。
她看着孙子在牌位堆里蹦跳着踩踏,看着那团熊熊燃起的大火,突然就瘫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啕起来。
她的哭声不像寻常的哭,像钝刀子割着什么东西,嘶哑而绝望,混在“打倒封建迷信”的口号声里,像根被踩进泥里的麦秸秆,很快就被吞没了。
火是中午点着的。
先是烧那些易燃的字画和幡幔,火苗窜得老高,黑烟滚滚,把日头都染成了暗红色,像块烧红的烙铁。
接着烧老爷柜的木板,那硬木烧起来“噼啪”作响,油脂顺着裂缝流出来,像在淌油,散发出一股松脂的香味——
姬永海记得父亲说过,这柜子是当年从河东搬来的,用的是洪泽湖里的老松木,水浸不烂,虫蛀不透。
最后烧那些牌位,它们不像木头,倒像浸了油的纸,一点就着,火苗是幽蓝色的,带着一股奇怪的焦糊味,像烧头发,又像烧晒干的血痂。
姬永海站在火堆旁,热浪烤得他脸皮发烫,汗毛都蜷曲起来。
他看见自家的三个牌位在火里卷曲、变黑,金粉写的字先化成了灰,像一群飞散的金蝴蝶,然后整个牌位都塌下去,变成一小撮黑炭。
虞玉兰的哭声早就听不见了,她被马小柱他们连抬带架的劝,带着绝望和无可奈何神态踉跄着回了家。
临走时看他的眼神,像看一个不认识的怪物——那眼神里有恐惧,有悲哀,还有点说不清的陌生,像在看河西岸那些淹死鬼的影子。
火整整烧了一天,到傍晚才渐渐平息。
操场中央留下一个黑黢黢的大坑,冒着袅袅的青烟,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怪味,像烧了人肉。
那些没烧透的木头疙瘩还在红通通地发亮,偶尔“啪”地爆出个火星,吓飞几只凑过来觅食的麻雀。
姬永海往家走,鞋底踩在被烧烫的地上,传来“滋滋”的轻响,他觉得脚底板像要被烙熟了。
耳朵上的金坠子晃来晃去,是母亲昊文兰在他小的时候给他戴上的,银链子已经发黑,坠子是个小小的长命锁,刻着“岁岁平安”。
他记得外婆说过,这是外公从河东的银匠铺里打的,花了整整三个月的工钱,说能替他挡住河西的水鬼。
刚走到巷口的歪脖子柳树下,就被马小建拦住了。
马小建比他高两个头,红袖章戴得笔直,边角还烫过,显得比别人的精神。
他指着姬永海的耳朵,声音像磨过的砂纸:
“姬永海,你现在无产阶级革命小将。
还戴这个资产阶级的玩意儿?想当反革命吗?”
姬永海下意识地捂住耳朵。
那对金坠子贴着皮肤,冰凉冰凉的,能闻到上面淡淡的汗味。
他摸了摸冰凉的金坠子,又想起操场上的大火,想起自己踩碎的牌位。
马小建家以前住河西最破的草屋,连像样的被子都没有。
去年马小建他爹当上了大队治保主任,立刻就搬到了河东的瓦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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