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念书不是为了逃离这沉重的土地和父辈的宿命,而是为了有一天,能更有力量地扛起自己的担子,能真正理解这片土地上无声的坚韧与尊严。
不是为了不成为父亲,而是为了在成为父亲那样的男人时,心里能多点亮一盏灯,手里能多握住一点选择的余地。
暮色四合,打谷场上最后一点金红也被黑暗吞没。
晚风吹过,带着凉意。永海慢慢弯下腰,用那双疼痛、稚嫩却开始懂得力量的手,紧紧握住了冰凉的锄柄。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泥土的腥气、稻草的干香和远处家里飘来的、微弱的饭菜气息。
他挺直了小小的脊梁,学着父亲的样子,双脚稳稳地踩进脚下这片沉默而坚实的土地。
然后,他迈开脚步,朝着父亲消失的方向,朝着那片亮着温暖灯火的屋檐,一步一步走去。
脚步踩在干燥的土坷垃上,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像某种新生的、坚定的回响。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村子还在沉睡中。
姬忠楜像往常一样,窸窸窣窣地起身穿衣,准备去挑水。
他走到门边,拿起扁担和空桶,正要开门。
“爹。”
一声低低的呼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怯意,在寂静的晨光中响起。
姬忠楜握着门闩的手顿住了。
他缓缓转过身。
永海已经穿好了那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衣裳,背着他那个磨破了边角的粗布书包,站在堂屋的阴影里。
他低着头,手指紧张地绞着书包带子,不敢看父亲的眼睛。
晨光透过窗棂的缝隙,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灰尘飘落的声音。
灶膛里的余烬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院子外,不知谁家的公鸡扯着嗓子打鸣,声音嘹亮而悠长。
姬忠楜的目光在儿子紧绷的小脸和那个磨破的书包上停留了片刻。
他那张被岁月和风霜雕刻得如同沟壑纵横的土地般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只是那双沉静如南三河深水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闪动了一下,快得让人难以捕捉,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只漾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他没有说话,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那动作轻微得如同风吹过草尖。
然后,他默默地拉开了门,挑着空桶,高大的身影融入了门外青灰色的晨霭中。
永海看着父亲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沾着昨日泥土的布鞋。
他深吸了一口气,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泥土和露水的清新。
他挺了挺单薄的胸膛,仿佛卸下了一副无形的重担,又像是背起了另一副更沉的担子。
他迈开脚步,踏过门槛,走进那片渐渐明亮的晨光里。
脚步比往日沉稳了许多,踩在院子里的泥地上,留下一个个清晰的小脚印,朝着村小学的方向,朝着那间他曾经想要逃离的教室,一步一步走去。
村庄在他身后苏醒,炊烟袅袅升起,飘散在瓦蓝的天空里。
南三河的水,在不远处依旧不知疲倦地流淌着,哗哗的水声隐隐传来,像一首古老而恒久的歌谣。
这河水,流过了方叔叔沉没的悲伤,流过了父亲沉默的汗水,如今,又将流向何方?
永海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得往前走,像父亲那样,沉默地、踏实地,往前走。
书包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拍打着后背,里面那本沾着污泥和水渍的《伟人语录》沉甸甸的。
扉页上的“为人民服务”几个字,被河水浸泡过的边缘微微卷曲泛黄,墨迹却依然清晰挺立,像几棵从泥泞里顽强钻出的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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