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踉跄着走回自己的位置,重新抄起那柄沾着他鲜血的铁锤。
锤头砸在矿石上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沉重而麻木,如同他此刻的心跳,每一下都在丈量着生命的刻度。
暮色四合,浓烟将最后一点天光也吞噬殆尽。
炼钢场上点起了火把和风灯,光怪陆离的影子在烟尘中狂舞,像一群扭曲的幽灵,跳着最后的狂欢之舞。
庞世贵站在最大的一座炉子前,声嘶力竭地吆喝着:
加柴!鼓风!同志们再加把劲!胜利就在眼前!钢铁元帅就要升帐了!
炉口被撬开,一股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庞世贵兴奋地探头看去,脸上的笑容却瞬间僵住。
炉膛底部,没有想象中红亮流淌的铁水,只有一堆暗红扭曲、疙疙瘩瘩的铁渣和尚未燃尽的木炭块粘连在一起,像一堆冷却凝固的、巨大而丑陋的呕吐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这……这是啥?庞世贵的声音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一个负责看火候的老炉工凑近看了看,摇摇头,低声嘟囔:
主任……温度不够啊……光烧木头,咋能炼出真钢?这……这不还是渣么……
放屁!
庞世贵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起来,一巴掌拍在老炉工的后脑勺上。
温度不够?那是你们没尽心!思想没跟上!
这就是钢!是咱小姬庄放出的第一颗卫星!
是咱献出的大礼!
他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唾沫星子喷溅出来,在火光中闪着诡异的光。
来人!把给我弄出来!敲锣打鼓!报喜去!
姬忠楜站在人群外围,远远看着庞世贵指挥着几个青壮,用长铁钎费力地撬动、捅捣着炉膛里那堆暗红的、冒着青烟的固体。
铁钎撞击发出沉闷的声,像是在为这个荒唐的时代敲响丧钟。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焦糊、硫磺和金属腥气的怪味弥漫开来,呛得人喘不过气。
终于,一大块形状扭曲、颜色暗沉的被撬了出来。
沉重地砸在焦黑的泥地上,发出闷响,扬起一片灰尘,如同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庞世贵如获至宝,亲自拿起一面破锣,咣咣咣地敲起来,嘶哑着嗓子喊:
出钢啦——!小姬庄炼出钢铁啦——!向上级组织报喜啊——!
稀稀拉拉的锣鼓声和参差不齐的喊声在焦灼的河滩上响起,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诞和凄凉。
姬忠楜默默转过身,不再看那场闹剧。
他弯腰拾起自己的破柴刀,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步,朝着被浓烟笼罩的、家的方向挪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渣上,疼痛从脚底蔓延全身,却比不上他心中的灼痛。
身后,那面破锣还在有气无力地敲着。
咣……咣……咣……,如同为那棵轰然倒下的百年栗树,敲响的最后的丧钟。
推开自家吱呀作响的院门,一股混杂着血腥气、奶腥气和草药苦涩味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与炼钢场上那焦糊硫磺味截然不同,像是黑暗中突然亮起的一盏灯。
堂屋里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光线昏黄,勉强照亮一方天地,却照不亮人心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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