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如浓墨倾覆,严严实实地笼罩着南三河畔的这个小院。
虞玉兰那摔本子的决绝与灼心的愤懑,并未随风散去。
反而在这深沉的夜里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彻骨、更滞重的冰凉,丝丝缕缕地渗进虞玉兰的四肢百骸,连指尖都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窗外,南三河的流水声在万籁俱寂中显得格外执拗,汩汩呜呜,不知疲倦,仿佛在反复低吟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心事。
小院内,油灯如豆,那一点昏黄的光晕在斑驳的土墙上不安地跳跃着,勉强照亮方寸之地。
墙面上,还留着忠兰用炭笔歪歪扭扭画下的“田”字,在摇曳的灯影里忽明忽暗,像极了田里在风中摇晃的禾苗影子。
姬忠楜坐在小桌对面,少年人的脸庞在昏暗的光线下绷得紧紧的,眉头锁成了一个大疙瘩,像是被雨水反复浸泡过的麻绳,解不开,理还乱。
“娘,”忠楜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压抑不住的困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惶然:
“咱……咱家真就成了那‘富裕户’了?跟……跟早先那田步仁……一样了?”
那个曾经压得他们几乎喘不过气的名字,从他嘴里艰难地吐出来,每个字都像是裹着粗粝的沙子,磨得喉咙生疼。
虞玉兰没有立刻回答。她手里紧握着一块粗粝的磨刀石,蘸着清水,正一下,又一下,用力地磨着腰后别着的那把新打的镰刀。
“霍——霍——霍——”
那磨刀声沉稳、单调,在这静得令人心头发慌的夜里,固执地回响着,仿佛是她内心剧烈翻腾、挣扎求索的外化。
这声音,似乎能暂时驱散那淤积在骨子里的寒意,带来一丝微弱却实在的掌控感,让她觉得,自己终究还能抓住点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
“田步仁?”虞玉兰终于开了口,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纸反复打磨过粗糙的木头,
“他那地,是祖上靠着盘剥穷人,利滚利,放旧债,黑了心肝才攒下的!
那年月,刘老栓就是还不上他那驴打滚的债,活活被他拉去抵工,累死在他家地头的!你忘了?”
她停下了磨刀的动作,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儿子。
“他那骡马,是吸干了长工们的血汗才喂得那么膘肥体壮!
他家的娃去念书,念的是啥?是学着怎么继续骑在咱穷人脖子上,怎么算那坑人的账,怎么克扣工钱!”
她抓起磨到一半的镰刀,用指腹小心翼翼地刮过刀刃,一丝冰凉的锋利感立刻从指尖传来。
“咱家这地,是土改时候分来的,是咱娘儿俩,一锄头一镐,从荒草野坡里硬生生开出来的!你还记不记得?”
她的声音忽然软了些,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那年冬天,为了抢在开春前开出那片生荒地,你一双小手冻得全是血口子,流着血还在那儿刨,娘抱着你哭,你咋说的?
你说‘娘,不碍事,地开出来,咱就有指望了’!”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借此压下喉头的硬块:
“这头骡子,这头牛,是咱娘儿俩从牙缝里省,勒紧了裤腰带,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硬攒出来的!
你两个妹子能进学堂,念的是‘互助’、‘生产’、‘当家做主人’!
是要让她们往后活得明白,不再受人蒙骗,不再低眉顺眼看人脸色!这能一样吗?啊?!”
她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字字如同铁锤砸钉,带着千钧的力量,重重地夯进忠楜的心坎里。
“可是娘,”忠楜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面上的裂缝,那里的泥垢都被他抠了出来,“那……王干事他们……还有村里那些人的闲话……”
“他们?”虞玉兰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浸满了无尽的嘲讽。
“他们是坐在办公室里,对着几张表格纸片,扒拉几下算盘珠子,就要定下乾坤的‘干部’!
他们哪晓得咱河西这片地拢共有几垄?
哪知道开一亩生荒要磨秃几把镢头?
哪知道为了攒下买牛的钱,咱娘儿俩啃了多少顿野菜团子,喝了多少碗照得见人影的稀汤?”
她将刀刃正对着灯光,一道森冷的寒芒瞬间闪过,如同暗夜里骤然划过的闪电,映亮了她眼中决绝的光:
“他们只认那些死板的条条框框,看不见活生生的人是怎么挣命!
只看得见咱家棚里添了牲口,看不见牲口背后咱流了多少斤汗!
只看得见咱家仓房里的粮囤尖了一点,看不见这每一粒粮食,都是咱一颗汗珠子摔八瓣,从土坷垃里刨出来的!”
“霍——霍——”磨刀声再次响起,比先前更加用力,仿佛要将胸腔里那股无处可去、无处可诉的浊气,全都狠狠地磨进这冰冷坚硬的钢铁之中。
偶尔有细碎的火星从刀刃与磨石的交界处迸溅出来,落在泥地上,闪一下,旋即熄灭。
“娘,”忠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道,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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